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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一只狼放进土狗群，土狗会把狼吃掉。 肉体的穷困是穷困，精神的荒芜是可怜。 《铁戒指》里的罕村人，囿于一穷二白的处境，关起门来一窝蜂一锅搅，面儿上似是乐呵。谁要不愿趟这股浑水，纵如刘荷花那样“妖界下凡”，也一样被群起攻之。 这种摆不上桌面的事不是小说里那个年代特有。只是“生产队时期”离我们近些，代入感强些。在真实内核上长出一棵茂盛的大树，其真实性更加牢靠。严丝合缝没有痕迹，这才是小说的伟大。 “穷苦的人们很善良”，此话有时真扯淡。小时候，每天都能见到周围的可怜人热衷于吵架打架、欺负人孤立人、不弄个你死我活不罢休。《铁戒指》将这些大胆地呈现，让整篇小说生根在土地上，读得过瘾。 另一面，《铁戒指》又暗含着永恒的哲理：人与人、人与大自然都是在斗争中前进。这一点读者可以从细节里体会。 幸运遇见了《铁戒指》，读第一遍就震撼了。除了细腻，它的结构和创意，它的历史性和励志性都能触到，痛快。 …… 喜欢主角四百叔，我要多说点。 俗话说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四百叔，这个曾经谁敢偷一颗粮食就跟谁拼命的场头，究竟也免不了一场输。四百叔是旧体制代表，新体制自然要淘汰旧体制，连同旧体制里的旧人。只是，四百叔被淘汰得很不体面。是罕村人不懂得感恩，人用完了就一脚踢了？还是因为四百叔真花心搞破鞋遭了报应？可女人们都明白是她们自个扑上去的。四百叔那铺小土炕，“女人们经常嘻嘻哈哈躺得横七竖八……”，为嘛现在全部怪罪到四百叔头上？别的男女也乱搞啊。究其原因，主要还在于四百叔现在过气了。 纵然今非昔比，可罕村人给四百叔的冷暴力，也未免狠了点。 四百叔现在的身份不是人，是他一直想成为的那只公鹅。看看他的脚，“有些像鹅掌”。四百叔开始把自己往鹅的形体塑造了。可怜四百叔自始至终都在寻伴侣，家里老婆瞧不起他天天骂他没出息，场院里特别能干的他出于本能抑或是为了排压，也只能和送上门的女人们吊膀子胡凑合了。殊不知这些女人是在利用他。真是彼一时此一时！如今的他，英雄无用武之地。也因当年在场院里出力太猛落下了残疾，英雄变狗熊，谁看他都不顺眼。实际上，谁也不愿意再看他了。 继续融入小说角色，你会发觉：最后的日子里，四百叔情愿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也不愿意遭受冷暴力，被昔日的社员们当空气一样残忍忽略。 喝酒打赌完全是为取悦别人。以祈求别人对他的重新接纳。 四百叔先是把虾米腰趴在栅栏上喊，而后把虾米腰贴在栅栏上呜呜地哭。四百叔哭的时候也好玩。周围是传来阵阵笑声，“闪动着无数只晶亮的眼睛，像鬼火一样”的“大家”。 我想起了我爷爷。爷爷也哭过，据说是唯一的一次，他哭过之后不久就归天了。是不是老男人一旦扎心地哭过，一只脚就迈进坟墓了？事实上四百叔也的确如此。 四百叔的蚂蚱腿此时已不听使唤，腰杆不听使唤，骨头不听使唤，肌肉不听使唤，牙齿也不听使唤，全身都不听使唤。多亏老天给他留着一对手爪子，要不然一旦倒下去，就像山垮了，山垮了就是山塌了。 …… 四百叔的荣辱兴衰见证了那段历史。 说到四百叔，一定绕不过刘荷花。他俩在一条绳上觅食，一个出现不测，另一个必然枯萎。如若四百叔死后，能如愿成为那只公鹅，那么刘荷花就是那只母鹅。这俩一公一母上辈子是冤家，这辈子是孽家，下辈子但愿是一家。 四百叔在栅栏上打摆子，就像一块大石头将要崩裂的前奏。一句“刘荷花，你出来一下啊！”是他把牙齿都能敲碎才喊出来的。这么个小小的愿望终究不能实现。虽说四百叔在罕村叱咤风云多年，可刘荷花就是刘荷花，烈着呢。在这个人人都能踩踏的母牲畜一样的女人面前，四百叔的面子受到重挫，他在心中无数次幻想的爱的精神支柱塌了。 刘荷花是一匹刚烈的母马，人穷志高。四百叔活着注定驾驭不了。那么，刚六十出头就死于睾丸癌的四百叔，会不会长出大鹅一样的翅膀，在另一个世界里，凭着左手无名指显眼的戒指，和刘荷花成双成对呢？ 会的！ 这是我的答案。 四百叔一直在跟自己较劲。他对刘荷花是真心喜欢。他为她挑战整个罕村人的忍耐度。网开一面放她的两只大鹅进场院，长期给她的两只大鹅供吃粮食。搁别人别说大鹅了，就是人敢多吃一粒他都要跟拼命的。他为她一时高兴一时生气一时又悲泣，他为她常常乱了方寸。可刘荷花的心肠在人世间冰冻三尺融化不了。也许他俩像大鹅一样离开这个世界飞上天了，两颗悲伤的灵魂才能自由地偎在一起。 四百叔一心想成为那只他亲自用公家粮喂着的、学着天鹅在高空中飞呀飞、突然又屁股朝天头朝下、“砰”一声折断脖子的腿上带着铁戒指的公鹅。 四百叔言行里暗藏的这点心思，得跳出小说才能领会。 可见，真爱无关贫富地位。天鹅喜欢丑小鸭，王子爱上灰姑娘。自古如此。 …… 可不能单把《铁戒指》看成心酸的回忆，要看到小说传递出的生生不息的奋斗精神。这一点体现在两辈人身上。 一、四百叔扬场，精准发力，罕村第一。没有长期执着地扬场绝对无此真功夫。民以食为天。劳动者最美劳动才有希望。这是作者给予多些笔墨的景观，“全队只有四百叔会扬场”，他扬出的粮食“干净得像一粒一粒捡出来的，看上去特别动人”。 二、四百叔踩秸垛，手眼腿脚腰并用，甘之如饴。这是个讲究技巧很辛苦的力气活，不是人人都能干。四百叔受过硬伤，“有一次踩花秸垛，从上边掉了下来。”可以断定那时候四百叔也是踩秸垛的主力。摔下来砸了腰，揉一揉继续。旧伤未愈新伤又来，时间久了必然落下难看的残疾，可他从未有怨言。 三、四百叔坚守粮食的耐力非俗人可比。没有对粮食对生命的爱，没有对生活的向往，哪来的多年坚韧不拔的意志。“四百叔在那里年复一年看场……从小麦上场，到最后一颗玉米归仓，要大半年的时间，四百叔日夜坚守在这里。” 四、四百叔对女人的爱始于需求终结于心。这一点不同读者不同理解吧。女人象征繁衍，对女人的爱就是希望罕村生生不息。我注意到作者的用词“花心”，这是个多么富有同情的词。那时的男人是真正的家长，管教家里的女人和娃娃。女人比母牛还苦。一旦生下娃娃样样都得顾及。结婚没几年，女人味便荡然无存了。晚上瘫在被窝里像一堆酸臭的石头，哪里还能得到自己男人的温存。在我奶奶和母亲那个年代，守活寡的女人多去了。恰逢在生产队里，男女关系混乱一点有何妨？那个让人又爱又恨的青纱帐，治愈了多少生理疾病。能抱上在家里被老婆臭骂的四百叔，那是罕村女人的福气！ 五、刘荷花热爱生活。从最初口说无凭的“皮肉生意”，到随后被下放到罕村住在西坑，全家人被孤立。儿子李班固见了人也像是做了贼，低头不语。刘荷花水白的皮肤多漂亮，她完全可以凭姿色讨好四百叔，得到轻松活。但她不她不稀罕四百叔那个臭炕。当时罕村男女关系一团乱，她却洁身自好不近男人，她是女人和男人们共同讨厌的对象，四百叔曾经也讨厌她。但她不怕，她以沉默来反击。她养鹅（当时两只鹅可值半个家当）。她大中午在能晒死牛的太阳下翻晒粮食。她看蓝天，看天鹅飞，她喜欢洗衣服。后来鹅没了散社了西坑臭了，即便下雨天西坑周边的烂黑泥能拔掉人的鞋，她依然迈着抗争的小碎步。后来她一脸的黑皮，穿一身黑戴三块瓦帽，走路跟头趔趄依然要顽强地活着。晚年她一个人孤独地住在漂着动物尸体的臭水坑旁，但她不去寻死。 六、罕村的后辈儿女们都成了气候，以我、小葵、祥芝和李本固为代表。好儿不嫌母丑，不管是小时候的李班固还是长大后的李本固，他的心始终栓在西坑。那里有娘的影子。娘死了房塌了他要把它推平了做成花园，栽上荷花缅怀娘。李本固实在是壮举，纪念了母亲，遮住了罕村的丑，又做了正能量引领。小葵嫁得好，成了生意人，发了，吃香喝辣，用大把的钱来享受，也算作成功。我是个囊中羞涩高不成低不就吃死工资、拿起笔杆子把罕村今昔记录下来的人。需要特别说明的是祥芝，这个从小只知道随风倒向的伙伴从不上学，她总在场院边上捡黄豆占便宜。什么蔓子结什么样的瓜，她们娘俩都喜欢占便宜。那个缺吃少喝的年月她和她妈都吃得白白胖胖。祥芝家里还盖着红砖瓦房，只不过二三十年过去了，那瓦房也腐朽和糜烂了，废铜破铁了。还好，文盲一样的祥芝嫁在了县城边上，生了娃娃，有了孙子。繁衍后代也算功劳吧。 …… 恨悠悠，爱悠悠，希望悠悠。《铁戒指》是一篇好文，让人沉浸其中。等我把心思从《铁戒指》里拔出来已经是几天后的事了。《铁戒指》怎能止于铁戒指呢？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追求好日子才是前进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