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近年来,高校文学教育事业的热潮不断持续,许多青年写作者从文学创作专业出发,走上了和时代、社会同步伐的写作之路。北京师范大学2013年成立国际写作中心,并自2014年起设立文学创作与批评方向,十年时间,成果显著。2022年,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和文学院决定以文学创作与批评方向为核心,打造面向青年写作者和青年读者的出版品牌,系列杂志书《耘》将每年出版一册,集中展现“京师作家群”的创作成果。2022年8月,系列的第一本《耘:每当有人醒来》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国际写作中心执行主任张清华教授在《耘:每当有人醒来》的序言中将十年来文学教育的发展历程娓娓道来,并结合学生创作的个案解读,将这项负载知行合一的理想事业清晰地呈现在我们眼前。经作者授权,中国作家网特遴选《耘:每当有人醒来》一书序言发布,以飨读者。 在浩渺的历史和难以计量的出版物中,这本作品集的出版,也许可以看作是一个“偶然事件”,但笔者却希望以此提醒各位,这不纯粹是偶然。 世纪之交以后,在最近的十几年中,全国的高校相继出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文学教育热”,准确地说,也可以叫做“文学教育的复兴”。其契机是一大批优秀作家,从社会各界汇聚到了高校之中。从时间先后计,王安忆最早,她在世纪之交前后就进入了复旦大学,并且开设了广受欢迎的写作课;随后是刘震云、王家新等调入了中国人民大学,毕飞宇调入了南京大学,苏童和余华先后调入了北京师范大学;最新近的例子是李洱,就在上个月,他惜别了工作十多年的中国现代文学馆,而调入了北京大学的“文学讲习所”。 当然例子还有很多,在南方,东西等很早就调入了广西民族大学,于坚调入了云南师范大学,贾平凹和张炜也分别被多家高校聘为文学系的教授。 其中动静最大的,当然还属莫言。2012年10月,作为北师大校友的作家莫言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北师大校方当即决定,立即聘请莫言为北师大特聘教授,且专门成立“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由莫言担任主任。中心先后引进了同为师大校友作家的苏童和余华,还有两位当代中国最具影响力的诗人欧阳江河和西川。以此为契机,北师大的文学教育,忽然就有了一个蔚为壮观的局面。 说到文学教育,可以构成历史联系的,是过去高校大都有过的“写作教研室”的建制。几乎所有大学的中文系都曾有过“写作课”,但后来都撤并了。为什么,原因很复杂,主要问题是定位。绝大部分学校都声称“不培养作家”,“写作课”只是提供一些初级的或应用类“写作知识”的讲授,而基本无关乎“文学写作”。这样,不止学生无法从中得到真正历练原创写作能力的教育,连老师也因为专业定位的模糊,因为缺少一个标准的“二级学科”支持平台,而很难发展起来。因为这样的原因,写作教研室大都萎缩甚至消失了。 这种文学教育的缺陷是,不能提供专业性的、较高起点的、纯文学的——特别是有实践经验的教育条件。老师只有关于写作的“知识”,而无写作的实际能力,所以不能成为学生真正希望获得的高质量的教育资源。 当然,也有媒体质疑:“作家是能够培养的么?”问得有理,当然不是。但请问,科学家、法学家、哲学家、经济学家,乃至于各界的杰出人物,都是能够“培养”的么?恐怕也不是。事实上,各界的优秀人物都不是由大学直接“培养”出来的,而是他们在不同的业界和岗位多年磨砺和成长起来的。但是,学校就能够以此为理由,不提供他们受教育的良好条件么?显然不是。 中国古代的文学教育,当然也有问题,但有一点,古代的读书人,都是有“写作能力”的,可以提笔即写诗赋文。为什么?因为他们是把“读与写”看成同一件事。新文学以来的教育,渐渐把语言和文学分成了细化的“学科”,越来越注重其研究性与专业性,而忽略了受教育者实践能力的培育,认为“写作是作家的事”。所以导致受教育者大都写不出像样的文字。回想“五四”一代作家,他们大都是国文系的教授,鲁迅、周作人、胡适、老舍、闻一多、沈从文……他们学富五车,又同时是可以写作的人。再后来,大学教授就渐渐衰变成为“不同学科的专门人才”了。 说得太多太远了。我们也不能否认,自1980年代以来,大批作家的成长也与他们的高校教育背景有密切关系,但毕竟他们更多都是在社会这个大学校里自行成长起来的。时代在发展,我们不能再困守原来的那一套观念,应该认真地考虑,如何为在校学生提供一切能够提供的受教育的良好条件。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文学教育出现了复兴。 以北师大为例,作家进到校园,为学生提供了什么?似乎也很难回答。最直接的,就是学生见到作家变得很容易了,变成了家常便饭。学生近距离地接触到莫言、余华、苏童这样的当代作家,使他们和文学的距离在直感上一下子变得无限接近。每当他们在学校的某个活动、某次会议,或是某次课堂之后,总会有学生兴奋地来与我交流,说如何受到刺激和启发了,然后就拿来了他们的习作让我看,并且试探地问我,可不可以拿给那些作家老师给指导一下哦? 有一天,我的一位硕士研究生甚至跑来说,“老师,我刚刚看到余华老师了,他太幽默顽皮了,我好喜欢啊!”我问,他究竟怎么顽皮了,该同学答道,“就是和一般的老师不一样,他讲话直率,有个性,和学生没有距离……” 我遂知道,老师的正襟危坐的“教书育人”,并不总是受学生待见的。而作家老师来到校园里,至少带来了不一样的东西。 如上当然不止是说笑。学生与作家老师的近距离接触,最直接的作用是耳濡目染,倒不一定天天给学生上课,但毕竟有了真实的气氛和环境,让学生实实在在感受到一种召唤,一种引领,在无意识中也会给学生树立一种成长的人格气度和风范。这种作用,单从书本中是无法获得的。他的哪怕一点点启发、暗示和点拨,所起到的作用,都是其他的专业老师无法起到的。 当然,光有虚没有实也是不行的,我们的文学教育确乎真正是“建制性”的。2014年春,在学校的推动下,以文学院为依托,以国际写作中心为主导,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二级学科下,设立了“文学创作”培养方向,并开始招收以文学创作为培养目标的硕士研究生,迄今已经招收了8届69名学生。 开设的课程,除了与当代文学方向相重叠的主干课,我们还专门设立了“文学创作理论与实践”、“创意写作理论与实践”,由富有创作经验的资深老师来讲授;此外最有特色的,便是专门由作家讲授的“作家专题讲座课”。每堂课都请一位不同的作家,来作一场完全自定题目的讲座。迄今为止来讲过课的作家诗人,已几乎涵盖了当代中国所有的实力派作家。余华、苏童、张炜、韩少功、格非、阿来、迟子建、李洱、毕飞宇、叶兆言、李敬泽、邱华栋、东西、艾伟、欧阳江河、西川、翟永明、王家新、臧棣……一直到年轻一代的徐则臣。 间或我们还会请一些外校的著名作家,如贾平凹、王安忆、刘震云等来作公开讲座,请著名的艺术家、编辑家、翻译家来授课,他们中的很多人同时也是作家或诗人,提供的不同视角和经验,犹如一架万花筒一般,打开了学生的思路和视野,对于这些学生的成长,可以说起到了点化与“播种”的作用。不定什么时候,这些种子就会忽然生根发芽,长出奇花异草来。 还有“双导师制”,这也算是我们的一个创举,每位学生除了有一位学术导师之外,再专门配备一位作家导师。最初中心建制不全时,主要靠外聘,上述作家中的很多都曾担任过创作导师;后来中心先后完成了五位作家的调入工作,人手就全部自给了。这些年,我们专业上冒出来的许多写作能手,包括在本书中的12位学生作者,都与中心的莫言、余华、苏童、欧阳江河和西川几位老师的指导,有着直接的和密切的关系。 谁都知道作家老师“很忙”,他们都有自己的创作计划,有各种社会活动,但责任感也促使他们,挤出时间指导学生的写作,还要用耐心,不断在修改中重复读他们的文字,给出非常具体的意见,有时还专门主持召开“名师写作指导工作坊”,组织校外的作家和编辑老师给出细致的指导。 当然也不能忽略学术导师的作用,还有文学院的领导和老师们的指导与支持,这一过程中我最清楚,哪些人为此事业付出了心血。时任文学院院长过常宝教授、后任王立军教授、书记李国英教授、康震教授,还有作为教务主管的赵曦老师,他们为学科的设置和发展、谋划和管理都付出了很多。当然还有时任主管研究生教育的副院长的本人,是培养方案和管理制度的直接设计与实施者。除此,就是参与到学术导师团队的老师,特别资深的如刘勇、张柠、李正荣、黄开发、李山、赵勇等教授,还有张莉、梁振华、张国龙、熊修雨、翟文铖、张晓琴等中青年教授。这个学术团队的参与虽有先后与多少之分,但他们在职称上都是教授,也多是有写作实践经验的老师。像张柠老师,就在教学中“教学相长”,近年连续出版了多部长篇与小说集,成了与作家们“抢饭”的“新锐作家”。 言归正传,现在我再来说说这本作品集的主角们。 从2014年第一批创作方向的学生入学至今,我印象中,在读期间,每一届学生中表现出浓厚创作兴趣和一定写作能力的学生,不会少于三分之一。确乎不是每个学生都能对写作产生信心,但他们毕业后,大部分都去到了与文学有关的单位,有的去了作协机关、有的到影视公司当了签约作家,有的考了博士,有的到了国外,第一届的万方毕业后就去英国读了博士。她在读期间第一次发表作品,就发在了《人民文学》,这当然与她的作家导师李洱老师的指导推荐有很大关系,但至少也表明她写出了相对成熟的作品。 第二届是个小小的爆发。这届学生一入学,就显示了不俗的实力,崔君、陈帅(陈小手)、李晓博(陈各),在读期间就写了大量的习作。有一天,崔君告诉我,她的一个中篇小说《金刚》,要在《西湖》杂志头条推出,编辑老师希望我给她配一个短评,我欣然应诺。她告诉我,这是她给我交的课堂作业,因为我以古典白话小说《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以及迟子建的短篇小说《一坛猪油》为例,讲了一节题为“向一个古老的原型致意或致敬”的课,要求学生学习叙事中的某些古老模型,她从中受到感召而作。我读这篇小说时,可以说非常欣慰,也非常兴奋,因为她确乎从前人的叙事中找到了叙述的肌理,找到了故事的窍门。这篇小说讲述了一枚金刚宝石的失而复现,但是她巧妙地将1970年代乡村社会的历史背景,与一个家族的恩怨纠结,以及一个少年的个人成长,这三条线索有机地交融在了一起,使这个小说的故事生发出了丰富的道德与命运的意义。虽然有些枝蔓过多的问题,但整个故事显得生气勃勃;特别是,因为叙述人“我”被刻意设计了性格上的微小缺陷,而使得故事更具有了包容性,有了粗粝的、原始混沌的感觉,整个小说的气象显得更加饱满。这篇小说使崔君一下就获得了一个很高的写作起点。 另一个给我深刻印象的是陈帅,他是这届学生中唯一的男生,是个众星捧月的宝贝。他的特点是勤奋和刻苦,一开始,似乎他找叙述感觉的路显得稍稍漫长了点,但他的作家导师苏童老师非常有耐心,每有习作必给他以鼓励,同时也悉心地指出他的问题。有一次,苏童老师在给我如数家珍地夸耀他的几个学生时,特别说到陈帅,他说,虽然陈帅目前写的东西还有些粗糙,但他相信陈帅最终会写出来,因为他“有那么一股子劲儿”,执着,努力,而且作品中有一些关键性的东西都在。果然,陈帅不久之后就浮出水面了。 有一天,余华老师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他发现了一个让他惊讶的学生,叫叶欣昀,她的一个习作《孔雀》实在太好了。余华老师是个多高傲的人呀,他对一个硕士生如此夸赞,也让我吃惊。记得之前我曾“硬派”给他两个学生,让他做作家导师,他可是骂骂咧咧拒绝的,因为他那时还没有调入写作中心,不愿意承受带学生的压力。但自他正式调入之后,突然来了责任感,他对自己学生的作品阅读之精细,嗅觉之灵敏,真的令人讶异。在他主持下,中心专门为这篇作品举办了一个“名师写作指导工作坊”,莫言老师在百忙中也参加了活动。会上,大家一致肯定了叶欣昀带有陌生感与尖锐感的叙述,肯定了她对于云南边地乡村生活场景的书写,认为他在继承了先锋文学写作的诸多优长的同时,写出了独特而又有现实感的故事。而且那居然是她的第一篇小说。自此,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叶欣昀已连续在《收获》等刊物发表了多篇作品。她还成功考取了余华老师2021级的博士生,迅速成为了90后作者的新秀。 还有一位武茳虹,她是苏童老师和我合带的研究生。茳虹在硕士阶段写作勤奋,语言感觉极好,叙述的绵延性很强,原先的问题是故事的核儿稍显薄弱,叙述中的“物性”或“实感”稍弱。但她在苏童老师的悉心指导下,进步迅速,很快找到了感觉,继在《收获》上发表了短篇《撒耶沙漠》之后,2021年她又考取余华老师的博士生,更是一发不可收。最近她写出的几个作品,《山那边是海》《父亲》《宛远是个美人窝》等,都带有明显的先锋气质,叙述仿佛兼取了苏童与余华早期小说的特点,既有很深的寓意,在语言感觉上又独具韵味。在我看,以《山那边是海》为标志,茳虹原来故事偏弱的问题,已经得到了克服。 焦点也是一个例子,她在硕士阶段也打下了很好的基础。2019年,毕飞宇老师来师大做驻校作家时发现了她,从一堆学生的作业里挑出了她的作品。在毕老师的细心指导下,她最终修改出了短篇小说《黄牛皮卡》,发在《人民文学》上。自此焦点也一发而不可收,连续写出了多篇作品。2021年她成功考取了莫言老师的博士生,在莫言老师的亲自点拨下,焦点进步飞速,以短篇小说《六脚马》,斩获“首届京师-牛津国际青年文学之星”的头奖。这篇作品得到了以李敬泽为主席,张炜、叶兆言、格非、毕飞宇为委员的评委会的一致肯定。 应该特别提到的作者还有很多,郝文玲、于文舲、张明慧、刘秀林、苏怡欣、张祯的小说,都写的有模有样,只是限于篇幅,我不能再一一评点。我想说的是,这些学生有着非常好的基础与素养,所有人几乎都是从零开始,在修读硕士期间就能够训练成为崭露头角的写作者,确乎是令人欣喜和欣慰的。除了她们自身的才华和努力以外,一流的教学条件,一流的学术指导和训练,特别是超一流的作家导师团队,可以说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最后,我还要再说明几句的是,此次展示的,只是小说写作方面的成果,这样,偏于诗歌写作或者其他创意写作的同学,就没有机会露面了,这是非常令人遗憾的事。但我必须要说,除了小说,我们的诗歌写作和其他创意写作的教育,也是成果丰硕的,假以其他机会,我们也要集中展示一下。在此要特别感谢欧阳江河和西川老师,他们作为杰出的诗人和批评家,为这些学生的成长也付出了大量心血,像这本集子中于文舲的小说,就是在江河老师的指导下创作的。 没有机会入选本书的学生中尚有很多优秀者,比如封文慧、马赫、何向、林加妹、张世维、张佳、孟学轲、宋文静、李雅婷、祁清玉、赵瑞华等,还有我本人以学术导师身份指导过的王瑜、于茜、胡丹、张璨、薛双娴、冯帅等,都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特别是张世维,可以说是一个多栖的写作者,除了已发表大量诗歌和批评文章,也尝试小说创作,显示了非常可喜的才华。 如数家珍,但是又必定有所遗漏。我想借这个机会,对我们的八年来近70名全日制的文学创作方向的研究生们表示一个祝贺;对为他们的成长付出了心血的学术导师团队的各位同仁,以及文学院和写作中心担任教辅工作的老师们,表示诚挚的敬意;对以莫言老师为代表的校内外的作家导师团队,表示由衷的致敬;也向学校各部门和社会各界关心文学教育的朋友们致以谢忱。此外,还要提到的是张莉老师,她为这本作品集的编选付出了宝贵的时间和精力,也值得称道。培养人才本就是功德无量之事,更何况我们所做的,是一件具有实验意义的、负载着知行合一理想的事情。 谨以为序。 2022年6月26日,北京清河居 相关文章: 励耘十载,文学教育续写诗篇 通向写作之路——驻校作家与北师大师生面对面 “为中国文学的未来培养具备人文教养的人” 植杖而耘籽,文学的起点从这里开始 文学教育:朝着实践性、人文性和纯粹性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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