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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帧：手舞大铁椎 王选居甘肃天水，我住在安徽合肥，相距几近三千里。彼此至今缘悭一面，可谓情浅。但我读过他三本书：《南城根》《那些被光照亮的陌生人》《最后一个村庄》。字里相逢亦如面谈，又可谓缘深。 王选出书不勤，但出得一本是一本。这三本书掷地有声，像是在沙地上投掷下三个大铁椎，激得尘土好一阵飞扬。印象中，我读过清人《大铁椎传》—— 侠客右腋夹大铁椎，四五十斤重，不论吃饭或者拱手行礼，一刻也不放下。大铁椎柄上铁链折叠围绕，拉开有一丈多长。那日鸡叫月落，星光照着空旷的原野。侠客飞驰而下，二十多个强盗从四面聚集过来。侠客大喊：“看椎。”挥舞过去，强盗应声坠落马下，马头砸得碎裂。强盗包围上来，侠客挥舞铁椎左右猛击，众贼连人带马栽倒在地。有人在堡垒上见到这场恶战，屏住呼吸，两腿发抖，几乎掉下城来。末了，只听到侠客喊道：“我走啦！”尘灰滚滚，向东飞奔而去，自此不见踪迹。 王选出书也如此，文本赫然有声，其人倒是斯文安静，不见其喧腾，不见其热闹。重口嘈杂，人群扎堆处，总看不到他。觥筹交错处，也似乎少见王选的身影。正是如此，王选笔下有静气，旧时光浸透的笔墨，哪怕书写悲伤的故事，也下笔克制，有竹林草木深处的潮湿与内敛。 王选的三本书，除了《南城根》是我买来的，承蒙不弃，剩下两本小说是他送给我的。书非借不能读也，也未必。王选的书我就读了，不仅读了，还读得深入。书上的事几多惆怅几多忧伤，行文却绵密玲珑。 读王选的小说仿佛走进了旧城，弄堂小巷阡陌。老房顶的大瓦，褪尽烟火的清凉。斑驳的墙壁，一律青灰色调，像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片。两旁店铺，卖些鸡零狗碎的杂货，廉价的塑料制品、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一一陈列在架。天黑前两个小时，陆续有附近的菜农来路边摆摊，碧绿水灵的新鲜瓜菜，令人感到生之喜悦。 旧城小巷很多，像老式窗棂木格，一道道，一条条，错综复杂。走进小巷，俨然一脚踩进了木刻年画的风景，每一步都是世间岁月。王选的书写，差不多如此，也有木刻年画的风景。 我写作大多是水墨画，近年，开始迷恋木刻年画，我也喜欢王选的文字。 第二帧：如樱桃红的灿然 印象中，王选和我通过一次话。那回我去四川，他和朋友在合肥街头宵夜，想起我，拨通电话，具体说了什么，记得不够真切了。记得清楚的是，有寒暄，有客气，彼此是意气相投，彼此是惺惺相惜。 忘了哪一年了，他从甘肃给我寄来两箱樱桃，旧稿里给他的信还在。 收到惠赠的两箱樱桃，热中觉得清凉。红色有热意，夏天里，偶尔见了红木桌也觉得刺目。樱桃红却让人清凉，不独樱桃红如此，桃红、苹果红、杏红、杨梅红，包括秋日红叶都让人清凉，清凉中有温暖。这是果蔬的异禀。 故家樱桃，果实极小，口味亦不好。印象中，樱桃晚熟，极容易落树，风一吹坠地一片。有两回初夏，路过一户人家院门，满树樱桃，大风刮过，落下很多，捡起装在上衣口袋，一路吃着回家。樱桃滋味不算好，30年了，却忘不了那般情味。以为有稼穑气也有儿童的情致。人生最快乐的岁月，是儿童时光，可惜当年做孩子时并不懂得。回忆里，那些伤心惆怅也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如今为人父，总希望自己孩子自在欢愉。 生在江北，骨子里向往江南，更向往塞外、关中、漠北、陇上。多少金戈铁马的故事，风一次次送来秦腔俚曲。我的文脉大抵属于江南，故乡却是皖西南，天柱山离家有几十里地，邓石如、张恨水、程长庚、陈独秀、朱湘诸贤故居离我家不过百里左右，稍微远一点，还有桐城派几代大文章家。他们大多远离故土，外出谋生了。我乡地脉似乎非得与外域接壤才有大一点的俗世出息。 喜欢俗世，市井人物故事也喜欢，《儒林外史》中那些市井人物一个个鲜活跃然，比《诗经》中的人物可喜。王选的写作，道出生之种种，这是我多有不及的。生之种种，无比金贵，我却过滤了太多。人生不如意事常有八九，文章且自适，人间送小温。 今日想起，王选的行文亦有樱桃的灿烂，有灼灼其华的生机。 近来合肥大热，居家读王选《最后一个村庄》，我也仿佛潜回到少年时代。王选和我，年岁接近，村庄不同，地域不同，但故事相似，人情仿佛。秦岭风情在纸页上摇曳出荡气回肠的悲歌。 第三帧：剑走轻灵 王选的书如大铁椎，王选其人，从照片看，更近乎剑客一类。 书上说那使剑青年，招断意连，使到精妙处，人人眼前陡然一亮，但觉他清华绝俗，活脱是个翩翩佳公子。 文法仿佛剑诀。高手用剑，形意轻灵，绵绵不绝，又儒雅又潇洒，翰逸神飞，大有魏晋六朝乌衣子弟风致，或者有唐人剑侠的雍容徘徊，举重若轻。 《剑侠传》中那紫衣老者，发结红带，持长短剑七口舞于庭中。七剑挥霍奔跃，如电光，或直进或圆转，看得眼花缭乱。举手抛飞，七剑插在地下成北斗形。有人于指甲下抽出两口剑，稍加舞动，跳跃凌空而去。还有人从衣袖中取出两剑跃将起来，在人头顶盘旋交击，光闪如电，剑击声铿铿不绝。 好文章穿过古中国大地，洗落风尘，时间之凝光又内敛又自有一家头面。 我读王选的小说文章，每至佳妙处，其中光亮，令人陡然一新。心里一轮明月，将我笼罩。 第四帧：一碗面 旧作里写过—— 面是刀削面，酒是老汾酒。隔了十几年，再一次吃到好面。浅口青花碗，大半碗刀削面与丰足的牛肉浇头黏合在一起。筷头挑起，吃下一口，诚觉世事皆可原谅，慢慢吃完，四海升平，虽不饱腹却几欲作歌。 面是刀削面，一盘炒鸡蛋，一碟花生米，一斤汾酒。头一遭喝汾酒，汾酒如君子，有士大夫气，半出半入，出可山野，入可朝堂。一点点酒意，微醺中，踩碎了古城夕阳。一行人，沿旧城根彳亍而行。太阳越发向西，一路无话，楼上烽火台的倒影与树影重叠。 王选兄读过拙文，他说，有空希望我去甘肃走一走，甘肃有好面。他说要请我吃炒面、炝锅面。炝锅面我没吃过，食单上说，以面条、虾米、小白菜、黄豆芽、大葱、酱油等做成。他还说从天水出发，到兰州、武威、张掖、敦煌，一路走去，肯定有所感，能写大东西。大东西小作品云云，我已经很淡然了。但那是一条苍茫历史的路，也是一条文学璀璨的路，还是一条铁血风沙的路。我很期待在这样路上和王选相遇。 在古城的墙根下，和王选兄吃一碗泡馍或者吃一碗炝锅面，喝一口酒，各奔东西或者一路同行。很文学很生活。 第五帧：题跋 王选的写作我说不好，是小说，是散文，是随笔，白描之，速写之，偶尔以工笔描摹，偶尔大写意几笔带过。欲知王选其文，请读： 《南城根》《那些被光照亮的陌生人》《最后一个村庄》。 三本书，不同的人物故事，不同的精彩，相同的心相。 三本书读下来，真让我惭愧，向王选致礼。字里相逢，我们都好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