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戈声——“虚实之间,猝不及防地跃身”
本期作者 林戈声 青年作家,“无界·收获App双盲命题写作大赛”首奖、评审奖获得者。 特邀嘉宾:贺秋菊 湖南省作家协会创作研究室主任 人类不仅是自然性的存在,而且也是精神性的存在。短篇小说《终夜》以一个三口之家为窗口,展示了现代人想要“脱离旧有生活去找寻新栖息地”却又走不出现实的精神困顿。就业、买房、结婚、生育、看病与日常生计让装修公司职员张光亮疲惫不已,他在现实生活中节节溃败,以至于“坐错了车,坐反了方向,再一抓手边,装食物的袋子竟也遭人顺走”。小护士郑欣爱结婚、生育、获得提拔,过着简单幸福的庸常生活,却不得不面对儿子失踪、丈夫病逝的残酷现实,在八十岁的时候还患上了晚期胰腺癌。张光亮、郑欣爱的独生子赵梦鹤,既不姓张,也不姓郑,却姓“赵”,他偏爱微小事物,养蚂蚁为宠物,喜欢微雕艺术,却害怕宏大的事物,无法适应学校生活而被退学,后来被确认患有巨物恐惧症。 疲惫不堪、没有自我和不由自主的人生,构成了他(她)们的困顿与迷茫,导致了他们的精神状态,但他们从未放弃过对“新栖息地”的找寻。张光亮的找寻是通过梦游,即使古老的唤魂、拜庙和现代医学下的药物治疗都不能改变这份找寻的执着,张光亮由此获得了短暂的休憩。赵梦鹤被确认患有巨物恐惧症以后认识到,“一个投身于微渺的人无法向生存于宏大的人们解释清楚对于世界的不同想象”,于是,他独自“背着背包走出小区大门,再也没有回来”,开启了按自己的喜好生活的旅程。郑欣爱因为“年龄大、病重,丈夫已死,儿子失踪,曾从事护士工作,有一定的医学知识背景”,有幸接受端粒再生术返老还童,重走青春路,并在全球旅行中爱上了一头母猪。在这场爱情里,她终于明白,“驱使她要去干些什么”的爱并非内心所求,真正的爱是不会“改变生活里的任何一个细节”。 作者懂得如何让想象沿着人物的精神状态展翅飞翔,精准地停留在一个打破常规却又能让人接受的位置。这是一个“既存在于我们的世界之中,又游离于我们的知觉之外”的恰如其分地把握,才有了小说的离奇与跳脱,轻盈与自由。即使文本中一些意象还需要完善和丰满,逻辑上也有待推敲,但这已足够让我们看到作者的才华与创作潜力。 赵天成 中央民族大学青年教师 《终夜》由三篇有联系的故事(《鹤梦》《蚁乡》《猪圈》)连缀而成。三者既是一个整体,也可以看成三种不同的写作实验。如果容我粗暴地描述阅读印象,《蚁乡》是《南柯太守传》的当代版,《猪圈》是《百年孤独》的“亚洲女人”版,《鹤梦》则难以描述(田耳将它的内容概括为“张光亮攀比精子数量失败引发的连串意外”),由此已可看出它与另两篇的不同,它是含混的、一言难尽的。这也是《鹤梦》带给我最多新鲜感的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不妨比较一下三篇的开头:“张光亮想起自己曾经蹲在花坛边上抽烟。”(《鹤梦》);“赵梦鹤二十岁时被诊断患有巨物恐惧症。”(《蚁乡》);“郑欣爱八十岁时罹患晚期胰腺癌,同一年,生命医学领域在基因治疗方面获得重大突破,端粒再生术成功应用于一期临床实验,能使人返老还童……”(《猪圈》)。尽管三者都具有所谓魔幻现实的品质,但是《蚁乡》和《猪圈》,都从第一句开始,就一脚踏入了“幻”的河流。这条河流的逻辑预设,是Everything is Ok。这影响了阅读者的状态,他们可以松弛、懈怠地等待将要看到的故事。《鹤梦》的不寻常之处,正是它在虚实两条河流之间的转换,总是突然的、猝不及防的,同时也是可逆的,能够承受多重解释的。因此阅读者必须紧绷,甚至如临大敌。 《鹤梦》《蚁乡》《猪圈》的共同之处,在于都写到了动物,都是对人与动物共处的想象,因此或可纳入近年“动物故事”的写作潮流。鹤、蚁、猪,分别是梦中的、宠物的、拟人的动物。在深层意蕴上,“人的动物化”与“动物的人化”,人与动物相互的凝视、想象和驯化,是写作者和评论者都可继续拓展的问题。 刘启民 湖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 《终夜》里作者用了一支“幻”笔。这幻里却有大现实。后人谓聊斋故事“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木三分。”作者林戈声不刺贪,刺破的是现代“花哨”(作者语)的城市对普通人的魅惑,和造成他们的精神耽妄。 小说《终夜》的三个小节分别写了父亲张光亮、儿子赵梦鹤、母亲郑欣爱的故事,三个人坠入的是不同的城市之殇。“鹤梦”里的张光亮,一心想如“鹤”一般从乡村飞入城市从此过上幸福人生,现实却是,城市的家庭生活倒像是“鸡”毛一地。“蚁乡”里的儿子赵梦鹤,对一切巨大的事、物充满了恐惧,只有在极微小的蚂蚁那里,感到了能够驾驭和舒适的生活尺度。“猪圈”里的母亲郑欣爱,终老之日有了短暂恢复年轻的机会,再一次的生命里,竟在一头母猪那里终于感受到了活着的体验——自在的、食欲和爱欲永远饱满的。“鹤”“蚁”“猪”的幻象,倒像是人心之镜,倒影出一家人跌落、困顿,惊惧、细碎,麻木、漠然的城市经验。作者的笔调平淡,可以平淡之笔写幻,却屡屡给人以震惊和刺破之感。 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投身于“幻”故事的写作,在“幻”笔里注入的墨汁,大概都有这个时代普通人与宏大整饬的现代语法、现实生存逻辑格格不入的尴尬——这个现代的语法,往往占有了“实”的命名权。蒲松龄终生投身科举却郁郁不得志,遂有《聊斋》的问世。对于这些蒲松龄的后学们,不知是该鼓励,还是该抚慰? 韩欣桐 中国人民大学博士 这是一篇顺序书写,却需要被倒序思考的小说。主题的全部秘密也许就隐藏在第三个片段里:如果可以重活一世,我们会选择如何度过?郑欣爱选择变卖房产等身外物,坐上豪华邮轮的头等舱,醉生梦死后隐居热带小岛,与猪生活,直到最后时刻的降临。主人公抛却凡尘回归自然,此类书写在小说中并不新奇,令人惊艳之处在于作者第二个故事,这个故事架起了庸常与神性之间的沟通桥梁。故事讲述了一群患有巨物恐惧症的人,对他们来说,蚂蚁触角微微摆旋的时刻,微茫中的声音,丝织品经纬线间的空格,其意义远胜于人类登陆火星和全球气温的变化。由此,一切人类宏大叙事被这些微末之物肢解,世俗追求丧失了其全部光环和意义。在此基础上审视第一个故事,能否有生育能力,孩子随谁姓,谁出钱买房,这些严肃而重大的生活议题便被剥离了价值依附,现出滑稽可笑的荒诞面目。基于此,小说虽然以郑欣爱为中心设置了一个并不新颖的结局,却因为其充满哲思的层层递进式铺垫,使故事达成了圆满。 作者对人类的解脱并不乐观,也许虚妄长存,蒙昧终夜,但她还是选择写下这些故事,让那些宛如疾病的梦游、巨物恐惧和死亡,回归它们朴素却具超越性的意义本体。 唐媛媛 中国人民大学博士 好像生活于每一个年代的人,都会有他们自己的生活感觉。爸爸张光亮会执着于思考,为什么出生前夜,母亲梦见一只鹤飞进家里果园,而自己却不叫鹤翔、梦鹤、梦飞。与之相伴随,他会有一些无法用科学加以解释的梦游、呓语现象。偶然继承父亲姓名意愿的儿子赵梦鹤,却非常痴迷于动漫手办、口袋书与迷你包装零食等微小事物。他和我们一样,喜欢在身边的微小事物上寻找快乐,乐于捕捉细小逻辑之前的奇特与美妙。非常有意思的是,叙述者用了一个“巨物恐惧症”的隐喻——一切大的东西,都让赵梦鹤感到心脏疼痛、呼吸不畅,我觉得这就非常巧妙地抓住了生活于“告别革命”氛围下的我们这一代青年人的身心体验与情感结构,而且是非常文学性的——我愿将“巨物恐惧症”称之为“告别革命”年代的时代“寓言”。 而母亲郑欣爱的经历就更具科幻色彩。身患晚期胰腺癌的她,竟偶然搭上了时代红利——通过端粒再生术返老还童。除了和众多下岗老年朋友一样环游世界,她还在巴哈马群岛和一头母猪一起游泳。最后她的死亡与三只小猪的诞生形成美丽的时间错落,“亚洲女人的躯壳成了它们天然的游乐场,它们(注:小猪仔们)在她的头发、胸腹、手脚间乱钻乱拱,倦了就睡在她的臂弯里”。在科幻奇特的叙述外壳下,似要重新召唤回人与冥冥之中更大世界、自然之间的交集与关联。 “大”“小”之间,“实”“幻”之界,叙述者都能熟练拿捏,平稳调度。而且,也是在这一“大”一“小”,一“实”一“幻”之间,让我们感受到近一个世纪中国人生命状态、生活感觉的变迁。如果说还有什么不满足,或许是觉得这之前,还缺少了一个“现代中国”和“革命中国”的故事,毕竟后两者,才是这种感觉变化的更内在动因。 李玉新 中国人民大学博士 或许是过于隐晦或平淡的缘故,第二个故事之外的两个小故事及三个故事间可能的相互作用并未给我带来太多感触。相比于《鹤梦》和《猪圈》,《蚁乡》中的“巨物恐惧症”,实在是一个美妙的隐喻。高考、荣升、登陆火星、极端天气、犀牛消失,相比于这些“大事”,赵梦鹤记住的只有“鸡蛋壳小头的部分厚,大头的部分薄;比起糖水,福小姐更爱喝牛奶,酸奶更好;有一个网友想要购买他的微雕作品”。我们是否沉溺于宏大叙事太久,是否总是顺应他者的目光观察一切事物,是否习惯于振振有词却忽略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然而,要到哪里去寻找新的栖息地呢?也许那个栖息地就在我们身边,只是我们还察觉不到,“那毕竟是另一个尺度,既存在于我们的世界之中,又游离于我们的知觉之外”。 卢钿希 中国人民大学硕士 小说体现出鲜明的玄幻气质。梦游,巨物恐惧,没有一颗精子却可以生育,返老还童,人与动物共舞……这种丰沛的想象力自然引人侧目。但从某种意义讲,小说更近似于奇观世界的拼贴,三个部分宛若漂浮的碎片,如同结尾那三头“皆若空游无所依”的小猪,各行其是,彼此间缺少有机的联系。另外,正如田耳在评论中指出,他对于《终夜》的观感是小说的三个故事与现实的紧密程度依次递减,因此,小说给他的感觉是高开低走的。我的阅读体验也类似,当小说过度沉溺于远离现实的幻想,无疑将陷入架空生活和历史的空转。因此,小说第一部分恰恰最为出色,毕竟我们可以从魔幻风格背后,看到许多关乎现实的隐喻:当代男性的性空虚,多年前“你也配姓赵”的鲁迅段子……到了后两个部分,这种效果则基本消失。相反,无论是儿子幸福遨游在微缩世界里,还是母亲选择在一个孤岛的“猪圈”里了却余生,我们又看到了青年写作乃至当代文学时常出现的症候,避世、隐遁,试图通过营造一种“轻盈”的审美旨趣和美学风格,来对抗现实的重压。然而,青年写作者最需要的,或许恰恰是给作品增加重量的那一枚压舱石,也即是说,“文学”必须拥有它的质量,当文本或语言与历史、现实相互抗辩之时,一种更加坚硬的书写才可能就此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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