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足够的想象力来被欺骗, 也不会有虚假的希望。 ——鲍勃·迪伦《编年史》 在《你到底想说什么》的尾声,“我”陷入茫然,甚至“为生而为人感到深深的悲哀”,这是小说结束时的浓烈情绪,这一情绪统领了整篇小说的讲述,使故事笼罩着一层坚不可破的忧郁与没有终结的哀愁,而之后,依旧是茫然,并不因一种宣泄的力量阻挡(“宗译,你听好了,你要是敢欺负小卫,不好好照顾她,老子打死你”)。要看到,这仍是生活制造的阶段性困境,一种焦虑的凸显,因为还有下一处迷惘在前方等待,一如小说最后出现的三岔路口,而“我”停下脚步。 这是作家的处理方式,宣泄之后立即搁置,这也是短篇小说最拿手的处理方法,它并非一种技巧,即故意呈现一种未完成态,而是遵循了事物的本来态势:一处事物的终结正蕴含着另一处的开端,两者间甚至没有明显的界限。 小说着力表现的困境和困境的叠加,分为两个层面,一是人物置身其中却不自知的生活本身,它由“我”辐射到宗译身上,因而并不提供宗译的生活全貌;二是“我”与宗译的生活被外来人所窥探,他一次次想要抵达某个具体的部分,但一次次迂回、难以言说,而他所要了解的并非全新的生活姿态,而是当事人曾置身的生活,这是一次过来人的回望和再度确认。这确认何以彷徨?这牵扯出故事中的故事。正是两者的叠加,撑开了小说的叙事空间,但最终,两者导向了同一症结,即这是没有明显答案的生活,它不解决任何问题,只提供过程。 先来看小说人物的构成——“我们”,组建了一支小城里的乐队,这揭示出小说的重要氛围和生活场域。小说开篇即是麻烦的开始,“我”,乐队主唱,面临家庭破碎,而家庭的稳定与否直接影响“我”的前景,不论是情感的前景还是事业的前景。“我”在此刻打算退出,进而牵扯出另一个重要人物宗译。宗译是乐队的吉他手,还是一位诗人,这样的“身份”,在当下的生活中能让读者迅速勾勒出一种生活情境,无需作者多做铺垫,都让我们看到了此种生活的不稳定性,这是强烈的暗示,带着世俗的成见与检验。由此,乐手和诗人在小说里沦为了一个意向,即拥有这样标签的人物代表了一种不确定的生活方式,虽然他们都有着各自的职业与生意,但并不阻挡他们作为故事角色所彰显出的主要色彩,不论如何看待,他们都缺乏安顿自我和他人的能力。比起“我”的状态,宗译显然更适应这样的生活,不论他是否陷入自身的麻烦与问题之中,他都对这样的生活没有动摇,反而有着不自知的力量。这便是宗译与“我”的差异,“我”的存在也不仅仅是故事的旁观者,“我”也有着自身的烦恼与摇摆,乃至我与暧昧情人带来的冲击,都让“我”渐渐成为小说中的思考者,而让我渐入反思的是一个神秘人物——老钟。 可老钟的出现并不神秘,老钟与“我”的相遇被处理得自然而然(借由小说虚构的一座小城“鹤城”,我们知道小地方的人更容易建立起联系),只是始终带着难以述说的使命,这是他显得神秘的来源。这一神秘使命正是小说的内核与动力,虽然它不断地被遮蔽——因为人物之间彼此的不确定——直到摊牌时刻,我们才能看到这一人物的真正面目与意图。可好玩的是,当这一意图被揭示出来时又回到了上述所说的矛盾之中,即这一场寻求没有答案。读者也才会看到,被此前“我”所讲述的人物,老钟与宗译,何尝不是一对镜像?老钟追踪的一切,何尝不是当年自己的覆辙?这循环的命运制造了小说的困境,即人物将如何再次面临这一困扰?两次置身之间,老钟的身份和心境已然变化。小说也没有让老钟和宗译正面对峙、碰撞,因这一切的基础是脆弱的,甚至连中间人“我”,也同样如此。 简明概括起来,小说讲述的是两代文艺青年陷入的雷同处境,而这处境已经带来了一次伤害,而这种伤害很可能再次重演,或者说它天然地带着伤害的前景。作为乐手和诗人的宗译离过婚且名声不好,他与小卫相识,让年轻的小卫有了身孕,一切都未固定下来。老钟是个资深文艺青年,年轻时写诗,出过自印的册子,他带着探究的目的接近“我”,而“我”始终不知道老钟套近乎想要求得的到底是什么?故事的走向是老钟意图的显露,原来小卫正是老钟的女儿,是他曾经的生活方式带来的伤害结果。小卫从未与老钟相认,她甚至不知道有这样一位父亲的存在。说起来,这对父女的关系带着离奇的意味,可小说的重心并非展现离奇,而是呈现这背后的难言之隐。正如老钟一次次言不由衷地靠近与试探,只是为了求证宗译是否是个可靠的人(与从前的自己不同)。这目的说来简单,背后却蕴含着人的复杂。我们也可以试想老钟在面对女儿的境况时是否再次体验了曾经的自己、体验自己曾经施加给小卫母女的痛苦?他的求证变得如此虚弱与虚无的原因正是这一切恰是自己的来路,而命运神奇又痛苦地将他置于同样的境地,且更为痛苦的是,这一次他无法正面出场,只能作为一个隐秘的观者,这是老钟的矛盾与心结,他只能借由“我”得出结论,而这是一条无效的道路。 我们看老钟最后的激烈言辞: “爱,什么是爱?活了大半辈子,如今在我看来,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虚伪的东西。多少人打着爱的幌子为所欲为,借爱的名义疯狂索取?对大多数人来说,爱不过是一种幻觉,他们在幻觉的外衣包裹之下满足自己的私欲,逃避本该承担的责任,留下的除了伤痛,还能有什么?” 这是老钟晚来的自省和控诉吗?是他作为曾经的诗人的愤怒遗存还是简单地为女儿担忧、担忧她被骗?小说到这里已经完成,可我们还可以设想,难道故事只有一种走向?我们有没有想过,宗译和小卫会走向老钟当年的反面?这是小说隐含未提的内容,不论结果如何,我们也早已知晓这一切仅仅来自老钟的内心,原来他没有放过的只是自己。小说为何这般讲述,将人物置于这样的境地?甚至还可以拷问,小说为何要讲述这样一群人、讲述这样的生活方式?它是更矛盾更诗意的吗?要回答这些问题并不容易,甚至也不是这篇小说所能真正抵达的,因为父女的部分正是小说的软肋。但我们或许可以将视域放大一点,把小说中的音乐和诗歌视作一种符号,而小说人物正因为披上了这样的符号而变得与众不同,这样对待并不是开脱,也不是老钟口中对“爱”的狭义解释、借由他所暗示出的可以不负责任的“免死金牌”,而是,它只是一道窗口,一道有着光亮的窗口,它指向了一种对拘束的反叛。自然,这也不是一种开脱,而是直面真实的人性,尤其当这一切发生在一座小城里(小城的存在,也可以视作一个微小而又封闭的个体),当美好的事物出现时(艺术或爱情),人的本能是向往与追求的,只不过有些人犹豫徘徊,进而转身,画地为牢,有些人则飞蛾扑火,义无反顾,最终两手空空。 看到这里,读者应该跳出人物置身的艺术氛围,因为它原本是朴素的,小说关乎的仍是个体的内心需求,只不过借由艺术符号而释放,让它披上一层更为浓烈的色彩。这样比照,线索似乎已经显现,它浮现出了一个未被明示的来源,压抑的来源,它让人看到现实的坚硬,让人物以他们各自的方式去经受,在这一过程中,没有人可以干预,也没有人可以给予教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