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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志刚作为燕赵大地上重要的现实主义作家，几十年来坚持紧贴着大地行走的叙写方式，在历史变迁与时代轨迹中借助个体命运的沉浮来凸显人性的美。在偏重于“怎么写”，技巧与形式占据上风的当今文坛，现实主义写作依然坚挺，以其题材的厚重和内涵的深刻展现出价值感和意义感。与现代主义向内转不同，“现实主义始终意识到有一个文本之外的世界”，康志刚的目光投向滹沱河畔、古老的正定、长长的胡同、五户人家，以此为原点，展开了长达五十年悲欢离合的娓娓叙述，于是有了这部《滹沱人家》。 《滹沱人家》奠基于历史书写的基调之上，反映出中华大地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纪初沧海桑田般的巨大变化，探索了不同个体在不同时期人性的畸变与闪光。康志刚着眼于命运的扑朔和人性的迷离，不断拷问着权力和金钱对良知的扭曲。 小说以井为象征，从井出水写起，到井失水结束，建构了生命的繁荣与农村的凋敝。市井陌阡、井巷人家，井在农村生活中具有纽带的意味，将不同的生命联结在一起。李家失去了小水，井也变得干涸，象征着经过运动和经济大潮的洗礼之后，善良的农民已然丢失了某些重要的精神趣味，古老的民风被割裂成一小块一小块，他们在获得富裕的同时，也在现代化的快车道上抛弃了淳朴与憨厚、坦诚与天真。 小说中浓墨重彩书写的是李新运，他正直、踏实、勤奋、重情重义，他的父亲天敏本是大队干部，却被梁大壮与金锁联手陷害下了台，并打成“走资派”。可新运偏偏爱上了金锁的女儿，与他青梅竹马的香玲。而势利的金锁却威逼香玲嫁给新任大队干部大壮的儿子——口吃的二蹦子。在这个紧要关头，新运却展现出人性中矛盾的一面：他为了心上人幸福，放弃私奔计划，却又在约定之夜控制不住自己，得到了香玲。这种矛盾性在他与瑞霞结婚之后再次浮现出来，新婚夜，他仍然想着香玲，之后几天对妻子冷淡，把她气回了娘家。在夫妻俩发家致富之后，新运又和一个头像貌似香玲的女子谈起了网恋，被妻子发现时，不但不认错，反而和妻子赌气。新运成为成功人士后，他不计前嫌，接济了曾经陷害父亲、棒打鸳鸯、拆散他与香玲的重病缠身的金琐。 新运从一个家境衰落、被村干部欺负的农民到奔波生意的个体户，再到年销售额数千万的私营企业家，实现了人生地位的嬗变，在他身上，既有实干精神，又有理想主义，是中国农民自上世纪七十年代到本世纪二十一世纪初奋斗的典型，而中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也离不开千千万万个李新运式的奋斗者，他们的奋斗史也充分体现了中国智慧与中国经验。改革开放之初，古老的正定得益于一位从北京派来的年轻的县委书记，率先发展起来，新运夫妻二人正是在改革的春风中获得了机遇，不断尝试，不断挑战，实现了发家致富的个人梦想。对他们来说，这位新星式的县委书记是他们的恩人，几十年后，新运在恩人的精神指引下，又以个人的资源和力量，帮助村民走上乡村振兴、共同富裕的道路。 康志刚在塑造人物时，并没有采用二元对立的方式去简化人性的复杂，而是力求让人物饱满，在精神冲突中展现人物的多面性。比如风流成性的大凤，勾引无数男人，并且成为陷害天敏的帮凶，但在小顺子欺负新运时，大凤又挺身而出，保护了新运。如果说，大凤是在权力胁迫之下扭曲了灵魂，那么，香玲的弟弟香果则是在金钱的诱惑中扭曲了灵魂。曾经天真无邪、崇敬新运的香果，一度为姐姐和新运谈恋爱而开心，他也一度满足于在国有企业做临时工的现状，但眼着着新运和瑞霞凭勤劳和聪明发家致富，他和大梅开始不择手段，走上了“放鹰”和加入拐卖妇女团伙的邪路，最终锒铛入狱。 二蹦子和阴险狡诈的父亲大壮全然不同，口吃且笨拙的他内心却有一片难得的善良，他明知香玲已经失身于新运，但痴爱香玲的他依然选择将香玲娶进门，新婚夜也并没有揭穿妻子，给香玲保全了面子。在村人玩笑中，失态的他一度回家质问香玲腹中的孩子是否是他的，但很快就转变了态度，一心一意地体贴香玲。这种局面维持了很久，直到生意连连受挫，心态彻底失衡，最终变成了一个抽烟、酗酒、撒酒疯、破罐子破摔的颓废之徒。 新运一家和大壮一家、金琐一家形成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命运转换，世事弄人，仿佛也种下前因后果，上辈人造的孽，却要下辈人来还。单纯地将香果与二蹦子的不幸归咎于命运显然成了宿命论，大壮不断利用手中权力，让二蹦子轻易地拥有果园，而没有培养出他的能力才是悲剧的根源。而金琐利用女儿香玲来为儿子香果换来进国企工作的机会，也是让香果失去进取心，而没有及时纠正儿媳大梅好吃懒做的行为也为他们后来犯罪埋下了恶果。 香玲在康志刚的笔下也同样复杂，年轻的她是一个敢爱敢恨的纯情女子，即使父亲恐吓、母亲哀求，她也遏制不住对新运的爱，甚至做出了和新运私奔的决定。如果不是新远在关键时刻放弃，她会义无反顾地和新运远走他乡。但得知新运放弃私奔的念头后，又不顾一切地把身体给了新运，然后带着报复的心态嫁给二蹦子。起初，她对二蹦子没有任何好感，当她发现二蹦子是真心爱她时，开始回心转意，接受了这个痴痴爱她的男人。她对公公大壮是嫌弃的，但是当公公用卑鄙的手段承包下百亩果园时，她竟然“越发佩服公公大壮了——就连一号人物都屈服于他”。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大壮儿媳妇的她潜移默化地发生了扭曲，她开始欣赏并维护这种不正当的恶行。她的虚荣心占了上风，甚至高于爱情。她得知新运和瑞霞摆地摊卖服装赚了第一桶金之后，第一反应是为他们高兴，但潜意识里不是滋味。她忌妒瑞霞，不愿意看到瑞霞春风得意的样子。在家庭衰落之后，得知女儿豆豆和曾经的心上人新运的儿子小虎子谈恋爱时，她又惊又喜，又纠结又自卑。新运不计前嫌，支持两家孩子的婚姻时，香玲又找到了和新运恋爱时的感觉，她将目光火辣辣地投向他。但事过境迁，物是人非，茫茫大地只剩下一片落寞与沧桑。 康志刚是一个有巨大同情心的作家，对于大壮和金琐那样的恶人，他并没有进行口诛笔伐式的激烈批判，反之，当大壮得胃癌而死时，当金琐得脑溢血而卧床时，他同情他们的可怜，虽然他们行为可恨，但此刻，他们亦是不幸的人。小顺子以精明著称，总是钻机投营，还玷污过小素。他仗势欺人，欺压新运一家，但改革开放后，却因投资楼板厂失败而做了傻事，选择了自杀。在那篇抒情性的描写中，读者可以体会到康志刚所表现出的巨大同情，他以菩萨低眉的慈悲，审视人间的不幸。 人间林林总总，时光急急匆匆，在死亡面前，皆可以放下仇怨，原谅他们的恶，给予他们人性的关怀。精明的小顺子是自做傻事，而小素则是换亲的牺牲品，她没有做错过什么，她的不幸只是为了家庭而放弃自己的幸福。小素之死是借香玲之口说出来的，是康志刚不忍直接描写，小素太不幸，胆小本分善良的她因为儒弱和痛苦选择了自杀。康志刚借新运的回忆，借一口老井渲染了巨大的悲伤。 康志刚延续“荷花淀派”的文学传统，在历史的真实与文学的想象力中力求建构命运的诗意，从《滹沱人家》中可以看到现实主义并非对生活的复写，而是包含了对历史与社会的沉甸甸的思索，借助渺小的人和事折射宏大的历史变革与变迁，具有四两拔千斤的巧妙之处，这也是在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不断冲击下，现实主义文学依然焕发出勃勃生机的原因之一。同时我们也看到，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并非对立的，它们之间的杂糅与混合，会成为未来文学发展的方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