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这样名不见经传的作者,一个作品从完成、放置、修改、定稿,再到发表,往往需要挺长时间的间隔。长时间的等待制造出强大的陌生感,当我重新打量,仿佛已经不认识它了,它像是别人的作品,因此,我常常怀疑自己是否写过这样的东西。但那些人物命运和故事场景又无比熟悉,好像很久以前去过哪里,如今又故地重游,你什么都没做就成了衣锦还乡者,这就是写作的乐趣。 这个故事很简单。一个玩“仙人跳”的瘸腿女人以出卖身体为生,假装把自己嫁出去换取彩礼,用自以为高明的手段愚弄别人,结果被一个满是傻瓜的镇子给愚弄了,世界就是这么荒诞,聪明人要被傻瓜愚弄。但最终,她在一场不可思议的爱情里被解救了,这完全出于“我”的同情,出于少年的“我”对世界充满的善意,因为她也是一名受害者。复杂的是故事所处的环境。莫索镇很糟糕,它是游离于世界之外的独立空间,但并不是文人笔下的“桃花源”,而是它的反面。这里生存环境恶劣,人命如草芥,活着缺少基本的尊严,生死常在一线之间,但它和世界上其他地方一样,很难说这里的人坏到哪里去,更谈不上十恶不赦。他们的坏恰到好处,好也好得很克制,他们有着本性的愚昧无知,也有与生俱来的朴素和善良。那是一个美丽和丑陋同等突出的地方,原本它可以一直那么美丽下去,也一直那么丑陋下去,一个货郎担的出现打破了镇子原有的秩序,它使一切变得失控。 写这个小说时,我对善良和丑恶有了全新的意识,也对记忆有了全新的认识。儿时生活的村庄没有河,我虚构了一条河;没有公路,我虚构了一条连通外界的公路;它一穷二白,根本没有厂矿,我虚构了一个厂矿,让他们富起来,只有一样东西没变,那就是愚昧。记忆里什么都可以改变,只有愚昧依旧,它是无所不在的,不管是儿时生活的小镇,还是眼前这个信息高度发达的时代,它从来没有消除过,只是以更为强大更为隐秘的方式存在,延续至今,前阵子“锁链女”的新闻不闹得沸沸扬扬么?事实上,这就是一个是温柔版的“铁链女”的故事,它的温柔仅仅在于我的不忍心。 一个美丽的瘸腿女人,在一个极端偏僻、极端愚昧的地方,遭遇了极端的命运。我热衷把人放在极端环境里去写。如此环境下发生的故事更容易考察人性,它逼迫我们去做终极追问。如美国作家奥康纳的写作信条“对耳背的人,你要大声疾呼;对视力不清的人,你不得不画出大而惊人的人物”,我努力这样做了,至于读者是否感受到背后的深意,那是另一个故事。 莫索镇是一个封闭的城堡,是小说的乌托邦,但并非只存在于虚构当中,只要稍加辨别,你会惊讶于它的似曾相识。当灾难到来之时,那些人跪倒在地,祈求神灵眷顾,他们的姿势“看起来不像在求雨,而是在求饶”,别人眼中的希望,对作恶者而言,是惩罚的刀斧。 全世界的小镇都需要一个货郎担,需要一个懂得如何制作竹筏和爱情,具有高超泅渡能力的人,如同打造诺亚方舟,搭载我们穿越险恶的人世。但很多时候,既没有货郎担,也没有竹筏,爱人之心也只是小说家的一厢情愿,而这一厢情愿正是写作的意义所在。 没有什么救世主,我们需要的是自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