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音乐外交——1850—1920年德美关系中的音乐与情感》 商务印书馆2022年出版 我们常说“音乐无国界”(Music has no borders)。这句话与我们大部分常用短语一样,无法追溯其源头。不同的人出于不同目的在不同场合使用它并给出不同的诠释。2020年6月,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大提琴家卢卡·苏利克(Luka Sulic)发布了一段他在意大利卡宁山(Monte Canin)上演奏的视频并署标题“无国界”(No Borders)。这段视频还有配文“音乐没有国界,没有人种或肤色,没有国家限制,没有种族。音乐让人们走到一起。”(Music has no borders, no race or color, no limits of country, no ethnicity. Music makes the people come together.)苏利克似乎希望他的演奏能给疫情期间困顿的人们以力量,而他选择的曲目是德国作曲家巴赫的《G大调第一号无伴奏大提琴组曲》(Cello Suite No. 1 in G major)。 为什么巴赫的作品可以承载苏利克世界主义的表述?德国大师的经典作品为何会在苏利克眼中成为不同国籍人民之间传达情感的桥梁?实际上早在19世纪中叶,德国音乐已经开始成为德美两国间沟通的重要媒介。杰西卡·C. E. 吉诺-赫特(Jessica C. E. Gienow-Hecht)的《音乐外交:1850-1920年德美关系中的音乐与情感》(Music and Emotions in Transatlantic Relations, 1850-1920,简称《音乐外交》,下同)一书正是从文化交往角度对近一个世纪里德美关系史的一种新诠释。她深挖德美两国的相关档案、新闻报道与私人收藏,为我们还原了1850年至1920年两国间音乐领域的跨文化互动。 从20世纪以来,美国长期因对外文化输出而被指责。实际上文艺复兴以后,欧洲各国就已在推动各种文化交流项目,谋求建立文化霸权,而美国也是各国争夺的一个目标。19世纪开始,欧洲主要大国在文化传播上与美国达成了合作:一方面欧洲国家通过官方与非官方努力争夺在美优势文化地位,另一方面美国希望接受多元文化输入以形成和强化自己的文化。就是在这一背景下,音乐家作为非政府行动者在国际关系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建立了跨大西洋的情感纽带。吉诺-赫特认为,“19世纪,交响乐和交响乐团越来越多地被同时定义为‘德国的’(German)和‘普遍性的’(universal)”(15页)。德国音乐呈现出一种自由和不受束缚,德国人是音乐民族的国家形象和国际形象得到强化。这里的“德国”并不是作为政治实体的德国,也不是作为地理范围的德意志,而是一种由认同形成的文化概念。 为了在国际史语境下用描述性方式表明国家与文化之间的互动,吉诺-赫特使用了“选择性亲和”(elective affinity)这一术语。该术语最初由瑞典科学家托伯恩·贝里曼创造,被广泛应用于化学领域。它最初被用于描述放热化学反应,后来指一个离子取代另一个离子的化学反应。1809年,随着歌德的小说《亲和力》(Die Wahlverwandtschaften)出版,该术语获得了更宽泛的含义。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描写了一对厌倦婚姻生活的夫妇邀请一对未婚年轻男女来做客的故事。久而久之,两对男女间产生了不该有的亲和感。歌德将“选择性亲和”一词用作人类激情的隐喻。他认为激情受化学亲和力法则的支配或调节,并进一步研究了化学法则是否以某种方式破坏或维护婚姻制度以及其他人类社会关系。社会学家马克思·韦伯(Max Weber)将“选择性亲和”引入自己的研究领域。他用该词表示两类利益群体相互寻求、相互促进。吉诺-赫特从歌德小说的情节和设定中汲取了灵感,以“选择性亲和”象征一战前德美文化关系中的双向奔赴。 ![]() 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19世纪末,英、法、德都致力于在美传播己方文化从而将美国拉拢为政治盟友。各国采取的手段实际上差异不大。德国政府设立了各种艺术和学术交流项目,但收效不佳。德国文化外交中,政府参与了官方和非官方的活动,并往往导致这些活动失败,因此政府意识到不应将音乐作为外交政策的工具来使用。由此音乐在各领域中异军突起,主要由于其非官方性而成为德国文化传播最成功的旗手。相关非政府组织、民间社团与个人取得了不为政策制定者所注意的有利政治结果。由此,德美之间的 “选择性亲和”主要由民间推动,以音乐为载体。 德国音乐何以产生如此强烈的效果?19世纪,整个西方世界的各色专业人士在过去对音乐的研究基础上,都试图解答音乐如何影响人类感情这一问题。他们在讨论过程中越来越倾向于认为音乐是治疗各种社会、政治和生理问题的良药。而“参加这场辩论的大多数美国人都确信自己无法生产出这样的音乐药物,药物要到国外去寻找”(55页)。在那个时代,音乐被认为是一种普遍性语言,传递着情感。德国音乐正能够体现这种普遍主义。德国交响乐以其复杂的形式、情感和控制之间产生的张力、长度以及所需的乐器数量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美国人相信,音乐艺术的一些优点正是“德国特性”,因此他们远赴重洋来到欧洲学习或欣赏最先进的音乐。美国音乐家渴望在德国得到认可。他们在德国所受的教育或认可会使他们在故乡得到成功。 在美国人赴德学习的同时,也有大量德国音乐家作为艺术传教士赴美。吉诺-赫特将他们称为“有根的世界主义者”(rooted cosmopolitan)。“根据这种世界主义,人们按照自己的文化背景而不仅仅是自己的出生地来定义自己”(18页)。美国人认为交响乐必须是“德国的”,因而向这些外国音乐大使敞开了大门。它为外国音乐家提供了更多成功机会,提供了金钱和名声,使美国成为富有吸引力的目的地。但除此以外,许多艺术家赴美“是被一种和外国观众分享德国大师作品的艺术热情所驱使”(133页)。他们非官方的立场帮助他们成为创造选择性亲和的完美人选。 随着大量外国艺术家的到来,美国本土大大小小的交响乐团在当地人士的赞助下建立起来。这些当地人士往往曾在欧洲生活和学习过,或许曾经渴望成为艺术家。他们怀着“文化普遍主义、世界主义和慈善愿望”(158页),乐于支持德国艺术家传播浪漫主义文化的追求。正是他们作为东道主邀请宾客来访,代表了情感选择性亲和的另一面。 外国艺术家和本土精英合谋将古典音乐引进到美国的努力获得了巨大成功。音乐会迎来了各行各业、各种肤色、不同性别、不同阶级的听众。“美国观众开始接受严肃音乐,并将其在根本上视为德国的”(183页)。实际演出的曲目要更加多样化。有趣的是,德国音乐在美国的传播和美国实际的德裔社区无关。德裔美国人既不积极赞助音乐事业,也较少出席音乐会。情感上的选择性亲和是在美国与欧洲之间形成了直接联系。 然而,德美之间情感上的蜜月关系很快遭到挑战。19世纪末,民族主义席卷美国和欧洲,加剧了文化、社会和政治紧张关系间的相互作用。音乐是民族化运动的一个强有力因素。由此,美国观众和评论家对德国音乐和音乐家在美国的优势地位产生了日益增长的对立情绪。美国呼唤自己的民族音乐,工会也对德国艺术家的临时移民展开了斗争。与此同时,欧洲人开始担忧美国的对外文化输出可能对自己产生颠覆性影响。德美之间的选择性亲和产生了裂痕。 美国对德国音乐的抵制在其加入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达到高潮。许多德国艺术家在战争期间被批评、调查、征用,一些甚至被关押和遣返欧洲。在此期间,美国作曲家获得了许多音乐机会,一些协约国阵营的艺术家也因此而获得了更多工作。但美国人的爱国热情没有持续多久。战争一结束,他们很快厌倦了政治正确,重新拥抱了德国经典。由此,吉诺-赫特认为一战“并没有撼动经典或德国和美国之间的选择性亲和”(254页)。 《音乐外交》通过对1850-1920年间美国的德国古典音乐、音乐家以及美国音乐组织者、音乐评论家、音乐会听众的全面回顾,分析“典型的行动者们的世界性认同和影响力;在更宏大的国际关系背景下不断变化的对音乐的定义和解释,包括情感话语;以及世界主义和民族主义抱负之间的冲突”(28页)。通过分析,吉诺-赫特认为国家、私人和表演艺术互相交错。文化与政治相关,但它并不会依从政治而是有时为政治伙伴关系铺路。这种观点与吉诺-赫特之前的研究一脉相承。 《音乐外交》的写作既与吉诺-赫特的研究兴趣密切相关,也同她的人生与学术经历有很大关系。1964年,吉诺-赫特出生于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的埃森。她在德国亚琛获得了学士学位,1990年在美国弗吉尼亚大学获硕士学位,1995年又获得博士学位。随后,她在德国比勒菲尔德大学担任历史学博士后。1996年以后,她先后在德国马丁·路德哈勒-维滕贝格大学、美国哈佛大学、德国约翰·沃尔夫冈大学和德国柏林自由大学工作。吉诺-赫特有德美两国的教育背景和工作经历,又用两种语言学习和写作,她自己正是跨文化与跨大西洋的使者。在《致谢》中,她也感谢了德美两国的朋友与老师。可以说,她作为一名德国学子在历史学上也同美国产生了选择性亲和。她的学术生涯见证了冷战末期至新世纪间的德美关系,因此她的学术研究也在有意无意间照进现实。 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对文化转移的分析已成为考察美国与其他国家互动的有力工具。但当时的学者们并未设计出明确的术语,也没有广泛将其应用于历史研究。20世纪最后几年,越来越多的美国和欧洲学者将文化引入到国际关系史研究中。他们认为,国际关系中缺少这一重要方面。虽然一些资深学者在这一时期发挥了巨大作用,但大部分成果都出自年轻学者。他们引入跨学科的研究方法重新诠释国际关系。吉诺-赫特无疑也是这些年轻学者中的一员。同时,整个美国史学界呈现出一种修正主义倾向。许多史学家在研究中揭露和批判一些过去的历史神话,吉诺-赫特也试图跳出过去的政治研究框架,从文化视角发现新的叙事。 吉诺-赫特一共以英语出版了两部专著。1999年,她出版了《不可能的传播:战后德国作为文化外交的美国新闻业,1945-1955》(Transmission Impossible: American Journalism as Cultural Diplomacy in Postwar Germany, 1945-1955,简称《不可能的传播》,下同)。在该书中,她以1945年至1955年为德国人民出版的美国陆军报纸《新日报》(Neue Zeitung)为例,试图证明:从结果上看,美国官员几乎没有直接影响战后德国的文化和信息项目,而是将主动权留给了两国的中层人员。与《音乐外交》中的观点相同,吉诺-赫特认为正是该报相对政府一定的独立性使其获得了成功。从《不可能的传播》中,我们可以看到《音乐外交》方法论和观点的雏形。以后见之明来看,“选择性亲和”同样可以被应用于战后美国文化在德国的传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