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短篇小说 2019年12月,参加完中国作协主办的博鳌文学论坛,我在返程的飞机上读到了一则新闻: ……国防部长埃斯皮纳称,找到幸存者的机会比较渺茫,但仍会全力以赴。事故原因不排除任何可能性……此次失联飞机于1978年制造,在美国服役至2008年。2012年智利花费700万美元购入,2015年进入智利空军服役……德雷克海峡是智利本土通往南极基地最短航程的必经之路,这里是太平洋和大西洋水流的汇合处,没有任何陆地阻挡,该海域一直以恶劣天气著称,气温极低且常有严重暴风雨。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已有800艘船只沉入德雷克海峡,造成两万人死亡…… 当时一定是受到了某种感召般的触动,虽然如今我已经很难回忆起具体的动机,唯一确凿的是,我用手机拍下了《环球时报》上的这则新闻——现在照片依然保存在相册里。 从海口飞回不久,疫情便在武汉爆发了。时隔两年,2022年的年初,当我决定写出《辛丑故事集》中的最后一个短篇小说时,《德雷克海峡的800艘沉船》这个篇名,先于小说本身出现了。它几乎算是自己跳了出来,舍我其谁地自己确立了自己。就是说,我再一次先有了一个小说的篇名,其后,才有了被其统率着的小说。而此时,恰是西安封城的日子。我难以说这其中有着什么难测的天机,而事实则是,我又的确从中仿佛窥见了“命运”。小题大做吗?可能会有一些,但具体到一次写作,这藉由一则新闻连缀着的两年时光,于我而言,却真的堪称“真实”。你瞧,我给自己留下了一条线索,尽管不知最终会如何按图索骥,但当两年前我在飞机上摸出手机对着一张报纸拍照时,一定是怀着某种确信的——我相信,“生活中所有的瞬间”都将成为“事件”,成为“文学”。 同时,被我相信着的还有:短篇小说的本质就是如此的,它是有依据的,尽管往往显得仿佛是信手拈来;它的依据又并非是可被简单理解的,其中复杂的因果,有时候需要两年、甚至二十年,才能接续上线索——更有极端的事例,某些篇章将永远不明就里,连作者本人,都以为是莫名其妙的神来之笔;这让它在大多数时候,看上去经不起琢磨,神头鬼脑,有着某种神秘而脆弱的美感;然而内里却自足而圆满,宛如一枚果实坚挺的内核,蕴藉着伟力。 举一个也许不大准确的比喻:好的短篇小说在大多数时候都像一个弱智的天才儿童,摇摇晃晃,又散发着没来由的魅力,和那些大块头的长篇小说相较,后者简直就是一个雄浑有力的壮汉,它们挥斥方遒,一副包打天下的架势,而短篇小说,便令人不免要担心——它是否生活能够自理。 是的,我又说到了“生活”,而且,还谈到了“自理”。这当然与“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金科玉律有关。长久以来,我们在这条金科玉律的鞭策与鞭笞之下讨着文学的生活。它当然是光荣、伟大、正确的。也正因此,长篇小说这条壮汉,因其有着天然依赖“生活”的优势,在我们的文体排序中,当仁不让地占据了光荣、伟大、正确的坐席;而短篇小说,这个经常会看起来“脱离生活”的弱智小孩,尽管不乏天才般的表现,也仿佛先天地有点“不太正确”。 而我想要申明的是:短篇小说也是有着“生活”的,并且,它还生活能够自理。 就像《德雷克海峡的800艘沉船》的写作,短篇小说的“生活”,可以来自一则在飞机上阅读到的新闻,新闻必然是有着现实依据的,短篇小说于是也“间接”地依据着生活。但这显然还不够,难以澄清自己的无辜,于是,经由两年之久地孕化,经由我这个写作者本身的“生活”催化,它才实实在在地、不折不扣地回应了“生活”。这个过程,也足以表达出短篇小说令人惊讶的“自生性”,它不用故意而专门地喂养,只要作为写作者的你,充分地活着,顽固地活着,你的短篇小说就会自己生长,就会“自我打理”着它的“生活”。 与之相似的写作经验我还可以再举一例。 2017年,中国的丁酉年,我到武威参加朋友的一个新书活动。活动之余,游荡在武威街头,一座筑成钱币模样的雕塑吸引了我。与其说“吸引”,倒不如说是略感惊诧。尽管物质主义已然在我们这个时代甚嚣尘上,但悍然为“方孔兄”筑碑,还是会有些令人瞠目。它的底座上镌刻着“凉造新泉”这四个字。这四个字的音韵在一瞬间打动了我,加之春风薄凉,加之昏黄夕阳,当这一切的“生活”在一次旅行中集体作用在一个小说家的身心之时,那个写作的“动机”得以形成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是的,这四个字的音韵在一瞬间令我做出决定,我要为此写下一个收在《丁酉故事集》中的短篇小说。 喏,又是“篇名先行”。听起来这也许有些玄奥——四个字的音韵便足以策动一个短篇小说的书写,足以成为一个写作的“动机”。其实连我自己也是难以说得清楚,就像短篇小说从来难以为自己辩污与正名。 写《威克菲尔德》的那些日子,霍桑被什么所驱使?是什么召唤了塞林格,让他写出了《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之所以不去以《红字》猜度霍桑,是因为相较于短篇小说的写作,写作长篇小说的动机似乎更容易被描述,我说过了,它们宏阔庞然,有着清晰的、“生活”本身一般的身躯,并且,描述起来也容易满足人类追求“确凿”的本能。换一种说法,就是长篇小说也许更容易被说明和更容易被理解,“自理”的能力,宛如不证自明。而短篇小说的写作动机就是这般天然地具有更大的偶然性与随机感,它们难以被捕捉,捉到了,也难以被轻易地表达。就好比,当我们力图去说明“灰色”时,总是会比力图说明“红黄蓝”时感到吃力和为难。那么,为什么不以《九故事》来整体地想象塞林格呢?那是因为,当九个短篇被他集体命名后,“意图”扩张,于是“意义”彰显。而《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这构成“整体”的“九分之一”,显然更加具有不确定性,它独立成章的时候,必定没有那么地“理智”,那么地富有“规划性”。打个比喻,一本小说集或许可以被称之为一栋完整的建筑,而其中的一个篇章,或许只是局部中的残垣断壁。如果说,长篇小说是一个“完整的人生”,那么短篇小说不过是“一生中的某个阶段”,并且,这个阶段还往往表现得更加接近步履蹒跚的儿童时期。 在我心目中,好的短篇小说就是该有一副需要被搀扶的样子。哪怕它有时候也会显得孔武有力,但在骨子里,它——该是“弱”的。但我们大可不必为之操碎了心,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无数短篇小说的杰作都再再地证明了它们“弱”的力量。它们的生活能够自理。 干脆下个结论吧:在我看来,短篇小说天然有着“自生性”,甚至,它还有着“次生性”,它是善于与“生活”通约的,至少,这两者之间是能够被我们用来相互映照。在短篇小说中,真实与虚构的共振才能最美妙地发生,因为它的确可能并非那么“实”,于是“虚构”之美才得以最大地发挥。 写作短篇小说的时候,世界于我的手感,更多的时候只能是犹如掬水捧沙,它只是片刻地把握,在体味把握的同时,那种势不可挡的流逝感也一并发生着。于是,令我有了玄奥的能力,令我敏感而脆弱,令我在一种迥异于日常“生活”的整体性的叙事中,以看得见的“生活”,决定出了自己内心看不见的“生活”。 “凉造新泉”,“凉”是西晋十六国时期在河西一带建立的国号名,“造”是“制造”,“新”是“新旧”,而“泉”,在古代汉语中通“钱”。不是吗?这很好理解。这,都是“生活”。我让这个“生活”进入了我的小说,在小说中,我还让这枚“凉造新泉”掉入了水底。现实中,这枚钱币价值不菲,它的上品拍卖价格将近三万元人民币。现实中,如果我的三万块人民币掉入湖中,我想,以人性固有的贪婪计,十有八九,我会下水去打捞的。在小说中,男人们也这么做了,但他们前赴后继,为的不是三万块人民币,为的是一种莫须有的盼望和宝贵的憧憬与相信。我想,这就是唯有通过小说才能实现的“高于生活”。 在小说中我写到: 他一步一步从水里蹚出来,浑身的划痕,唯一能做的就是忍住不发抖。他的腿在抽筋,肌肉一阵阵跳动着痉挛。不管昨晚程小玮经历了什么,他可不愿意被人拖上岸。他对自己说,好吧,我来过了,沉下去了,伸出手了,现在,我“必须”走出来了。 当我小说中的主人公对自己说:“好吧,我来过了,沉下去了,伸出手了,现在,我‘必须’走出来了”时,我想,他就是在诉说一种短篇小说的心情。这种心情如在水底,如在空中,在所有难辨真假的叙事中,以文学的方式,带领我们经历生活本身,让我们探究自我存在的意义。没错,就是“带领”,是生活能够自理的短篇小说,带领了它的书写者。 重新将目光投向湖面,蒲唯的心情又一次跃入了水中。水面扩散着亿万道细碎的波纹,像是释放着大自然亘古以来难以穷尽的隐秘的痛苦。尽管蒲唯知道那道光不会重现,但心里还是如同水面一般涟漪涌动。没错,蒲唯想,他真的可能有幸目睹过一道圣光,它如在水底,如在空中。有那么一会儿,蒲唯变成了他不自知的观察者,他看到这些天里,两个生活中的受挫者怀着羞于启齿的等待之情,在“写信的人如今就在写信的地方”那样一种宽泛而朴素的理解力下,试着靠近过那道光,从而和一些有希望的东西再次发生了联系。为此,他们前仆后继,不惜涉险——即便那莫须有的事物宛若捕风捉影,即便它如在水底,如在空中。 我愿意就这么不厌其烦地重新把这篇小说的结尾再重新敲一遍,因为我实在是认为,当我们谈论短篇小说时,最好的方式只能是让它“自理”,让它的那道光,自己去照亮自己。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