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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晓雯:诗歌是对世界的修复

http://www.newdu.com 2022-06-01 中国作家网 许晓雯 参加讨论

    思考诗歌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就像是在思考人与器物之间的关系。尤其在现今世界被物质统治的时代里,诗歌作为精神最有力的存在,正是对物质的世界最大的抵抗和协调。在透视诗歌与世界的关系时,我觉得正可以通过器物修复的“金缮”法——使破碎不仅得到修复,而且通过这修复,重新让破碎得到完整和美好——来讨论诗歌与物的世界的存在价值和联系。在这儿,金缮就像日本工艺师小泽典代说的:“金缮不仅不单单停留在技法和器物的修复层面上,而且还用美给修复后的伤痕赋予艺术新的价值和新的景色。”而诗歌作为精神和破碎物的世界共处时,就正是金缮艺术和破碎器物的共处和联系。金缮关心的是修复之艺术,而诗歌关乎的是人与世界相处的协调和物之世界的存在和美。这一过程和金缮艺术的存在,让金缮的过程成为了美和诗,而诗和世界的联系又成为金缮艺术的存在和美。
    “修复”一词来自于日本的一种传统陶器修缮技艺——金缮艺术。而这种技艺源自中国,于明末清初传入日本。在中国,金缮修复被称为锔瓷,是中国最古老的修复技艺之一,至今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在我国古代修复破碎瓷器时,是以锔钉为主要修复工具的,但随着中国制瓷业的迅猛发展,锔瓷修复跟随瓷器从中国传到了日本,这种修复的技艺,在日本又增加了符合现代审美的新元素,他们先用大漆粘接碎裂的器皿,再用金粉或者是黄金对修痕加以美饰,使其比碎裂的原貌更加耀目和美观,以这种美妙的想象感受到心灵被滋养的美好和慰藉,勇敢拥抱碎裂,成为生命中永远回响的“圣歌”。从此,人们开始爱上了这种残缺的修复和美感。金缮技艺一直到今天,在日本的修复艺术中,逐渐发展为“蚊足”“无衣”“百川”三大流派。据说其中以“无衣”流派修复最为出彩,而“无衣”流派名字又是出自中国诗经《国风•秦风•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由此可见金缮艺术和诗歌之关系。诗歌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学体裁,也是人类最早的文学形式。《诗经》更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诗歌总集,距今约有两千五百多年历史。而今天我们赖以生存与生活的这个物质的世界,因为物质而硬化,因为硬化而碎裂,战争、掠夺、灾难、贪婪、物欲等,使世界如同破碎了的瓷器般。而诗歌与其他艺术作为人和世界的精神存在,正是那一道修复残缺的金粉和锔钉,能够把世界和生活中的碎片拾起粘接在一起,让残缺的现实和希望之间达成一种和解与协调,同时又不会隐没曾经的破损和残缺,努力在残留中展现希望和力量,使生活重新闪耀出光明和美来。
    面对现实和历史中的残缺和破损,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最知名的诗作《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我认为这完全是金缮艺术的书写和宪章:“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想想六月漫长的白天,/还有野草莓、一滴滴红葡萄酒。/有条理地爬满流亡者/废弃的家园的荨麻。/你必须赞美这残缺的世界。/你眺望时髦的游艇和轮船;/其中一艘前面有漫长的旅程,/别的则有带盐味的遗忘等着它们。/你见过难民走投无路,/你听过刽子手快乐地歌唱。/你应当赞美这残缺的世界。/想想我们相聚的时光,/在一个白房间里,窗帘飘动。/回忆那场音乐会,音乐闪烁。/你在秋天的公园里拾橡果,/树叶在大地的伤口上旋转。/赞美这残缺的世界/和一只画眉掉下的灰色羽毛,/和那游离、消失又重返的/柔光。”从扎加耶夫斯的诗歌里,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诗对残缺世界的赞美,还是一种关乎和残缺世界相处的世界观。
    诗歌为什么能对残缺世界赞美和修复呢?美国印第安诗人西蒙.欧迪斯对此回答说:“文学,尤其是诗歌,具有一种内在的潜质和能力,把人类、众生与土地联系在一起。诗歌不是一种纯粹的描写与符号,不只是写在纸上的东西。在更深沉的意义上,诗歌表现了人和土地在本源意义上的联系。”美国当代女诗人简.赫斯菲尔德,对诗歌与世界的联系,也有其相似的认知和理解,在她看来:“诗歌携带着许多承诺,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是:我们所看到的一切,都可以用新的语言,从新的理解角度,以新的眼光来看待。因此,当世界上的苦难和美被带入艺术中,它就变成了一个能重新塑造与重新校准人类与我们生活的形态、事件和理解的机会。艺术创作是一种亲密、孤独和秘密的行为,也是种参与行为,一种与所有活着的人相联系,并与之共情的行为。诗歌是一些‘小东西’,可以放在口袋里,也可以存放在心灵中。然而,路过的旅行者的“渺小”,却能唤醒并改变他们周围山脉的‘广大 ’。”
    诗人吉狄马加在与吉布提诗人切赫.瓦塔对话录中谈到《身份、语言以及我们置身的世界》时说:“在这样一个全球化背景下,最终每一个民族都是以其独特的思想价值体系、精神文化体系以及他们独有的文化传统和生活方式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当然这也包括他们的文字语言以及诗歌,而这一切都是这个民族屹立于这个世界的最重要的精神标识和文化符号,如果这样一些宝贵的东西消失了,对人类整体来说是一种更大的不幸。”在此,吉狄马加说诗人要承担起保护文化的多样性,保护文化传统、保护语言,其实是对弱小文化消失的修复和拯救。
    在这个世界上,人生应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存在着?这是我从小到大一直都在思考的问题。在各种因缘际会下,我慢慢学会了用文学去构建一个精神的空间;用文字去塑造一个时代的象征——关于想象和精神的象征。于是我试图在纸上建造天堂,作为承接我人生精神的载体。中国是诗歌的国度,从古至今,中国乃至世界的每一步发展,都没有离开过诗歌。而于我,写诗是一种生命,是一种存在。是我对自我的寻找和在现实撕裂中将撕裂的双方或多方联系起来的线条和桥梁,使我由此岸通向彼岸的仅供自己行走的一条狭窄的小路。
    在写作中,即是最绝望的诗,也饱含着强韧的生命力。诗歌是生命的状态和理想,在我最迷惘的时候,诗歌会给予我点拨和救赎。对此在阿多尼斯的思考中,也有着这样的感受——诗歌是超越苦难的迂回路径。换句话说,诗歌是生命的证词,是灵魂的呓语,是时代精神的象征。因为对诗歌有这样一种类似宗教的情怀,这让我更加笃定地相信,守候汉语与诗的意义,就是守候诗对世界的抵抗、修复和共处。
    作为一名地方的诗人和作家,我很在意自己的心灵感受,渴望有思想的碰撞和火花。而在此基础上,我认同自己的犹豫和彷徨,愿意在当下的时代里困惑着、焦虑着、存在着。在当下,我们大家都已经感到了世界的碎裂和巨变。而在这巨变的过程中,人不仅是渺小的,许多时候时还是无助的,如一只蚁虫、一粒尘埃在浩瀚中独守着一片空旷和虚无,每一天都充满悬浮感和与大时代相遇的幸运焦虑感。在这个时代里工作、生活和写作,让我们撕裂、犹豫和彷徨;也让我们在孤独中守望、纠缠和对抗。
    因此,当我看到“修复”、“金缮”这些字眼时,心中有无数的感想交融在一起,这种感想也可以说是一种来自内心的创想。是面对不完美的事物时,急迫地想用近乎完美的金缮手段来对待,要把某一件东西修补到完好而至艺术美。
    在我们的现实生活里,我们每天经历着的或大或小的烦恼和痛苦,爱而不得,忘而不却,这种感受何尝不正如匠人们手里捏着破碎的瓷器般。但有了这样的一颗面对不完美的事物,而急迫想要把某一件东西修补到完好而至艺术美的心时,才会用最珍贵的黄金去修补必须面对的世界和器物。并以最大的诚意、善良和坚韧,去直面生活中遇到的碎裂和挫折。或者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个破碎的瓷器物,它在等待着智慧、聪明、善良的人,用世上最宝贵的精神去面对缺陷和残损,画缮为艺,修缮其心,使我们面对存在的缺陷而坦然接受生命中的不完美,在无常碎裂的世界中,恪守心中那份对美的向往和坚守,化残损为美望,在不完美中追求完整和美好。
    由此让自己成为现实生活的金缮技艺者,用诗歌、散文和小说,把我们的思想、灵魂安放在等待修复的“容器”里,用力、用心、用情和用智,像金缮技艺的匠人们对待那些破碎的器物那样,虔诚地对待自己写出的每个字词和句子,不断去修补和修复,将情感凝结在现实世界的裂口上。
    “弥合一道缺口,需要插入造就缺口之物——填补它。
    用它物——会让裂缝变得更大——
    你无法用空气,焊接深渊。”
    这是狄金森的诗,也是我们面对撕裂的世界时,文学何用、诗歌何用最好的回答。老子在《道德经》中也说: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
    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
    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
    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这就是诗歌面对世界的“支撑”和“用途”。是诗存在的最好的理由和意义。是诗人、作家、读者和我们所有对诗歌还有热情的人们,在面对世界和诗的存在时,对修复、存在、对抗、协调最恰切的理解和答案。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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