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引路人》 现实。必须承认,从罗列的角度,实有是无法穷尽乃至无法把握的,一如1:1的地图无法绘就。或者,受限于感官与认知的边界,实有根本拒绝被人如其所是地把握。反之,把握实有也不是人之必须,只需假定足够的条件,即可呈现出确定的样貌。思想由此生发,在此假定下,艺术实为思想之分蘖。若假说纷纭,各自为政,则假说之真假无以立足,更无足轻重。假说的共识迫在眉睫。“现实”即一种共识诉求。艺术家拟定假说,发出邀约,迎面而来的人接受邀约,阅读(观赏)共建,形成共识,则假说成立,此种现实为真凭实据。加入统一共识诉求者越多,共识普及越广泛,直至时机成熟,摇身一变,纸上城邦伫立于人之世界,仿若实有。此处不妨留出空隙,假设在实有与诉求之上,尚有凝视之眼,握有实有之真实,则现实亦是真实的一种允诺。 逻辑。假说的构建必有依循,依循之准绳即逻辑。逻辑自有其弹性,人物行事、事情运转在弹性内,自可伸缩、生长,但逻辑的弹性常比作家只由内里以为的小,又常比阅读者只从外围看到的大。逻辑可以是树,主干上无数分岔,撑起一片天空。逻辑可以是绳子,无论如何弯曲盘绕,终究能从一头捋到另一头。逻辑最好能是块石头,无论大荒山无稽崖炼就而单单剩下,或东胜神洲花果山上起始即有而一日崩裂,就此历经讲述、变化万端。但逻辑无法是蛇,头追逐尾,只为皂白不论,张口就咬,越吞越深。逻辑更加不能是只有锋刃的刀剑,无有宽身厚背,无有刀架剑鞘。但逻辑未尝不能是蛇,只要它真能来到那个点,一口吞没自身。逻辑又未尝不能只有锋刃,只要你能抓起握住。 准确。达尔曼再次被面包心搓成的小球打中。他决定离开,刚站起身,店主便过来,声调惊慌地央求他:“达尔曼先生,那些小伙子醉了,别理他们。”达尔曼觉得这些排解的话反而把事情搞得更糟。起初,雇工的寻衅只针对一个陌生人,也可以说谁也不是;现在却针对他,针对他的姓氏,闹得无人不知。那个长相粗鲁的人过来要和达尔曼打斗。店主声音颤抖地反对说,达尔曼没有武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始料不及的事。蹲在角落里出神的那个老高乔人,朝他扔出一把亮晃晃的匕首,正好落在他脚下。仿佛南方的风气决定达尔曼应当接受挑战。达尔曼弯腰捡起匕首,心里闪过两个念头。首先,这一几乎出于本能的举动使他有进无退,非打斗不可。其次,这件武器在他笨拙的手里非但起不了防护他的作用,反而给人以杀死他的理由。博尔赫斯《南方》(王永年译)中,这两段楷体引述的文字,是我现在理解的小说中的准确的典范。 形象。想象一座城市,十字路口有红绿灯在交替。想象一座桥,护栏上贴着小广告,正被风撕扯。想象一根香蕉,倒着剥开,一张嘴咬掉一截。想象一家酒馆,老板娘在自斟自饮,老板在持拍追打苍蝇。想象一棵树,同一只纸飞机第二次掠过一只鸟窝,窝里的雏鸟盲目地张开嘴巴。想象轰天的噪音,正在两只左耳内部同时发生。想象一篇文章,印刷它的纸张烫手,让它飘荡着掉向地面。 先锋。几句有关的话。先锋即自由。先锋即冒犯。这一句式下,“即”可以是万能充电器,连缀各式型号的手机,手机搁在各式桌上、床头,拨打或者接听。真正的先锋一如既往。当然,当然。任何时候这样认为都没错。我喜欢这一句:被迫先锋。如果走在路上就能被鸟粪光顾,谁愿意费尽力气去捕捉翅膀的声响,谁又愿意穿上翼装往山巅上站。但“被迫”需要多么巨大的能量,不能错认情景,误以为歌是自己要唱。不能以为一个转身,逃在最后的,就此成为反攻的第一名。起初是另一种写法:先锋皆被迫。“皆”与“即”的通假共融,暗自藏下的那点侥幸劲头全露了出来,还不是尾巴,类比不了羚羊挂角。舍此无他,被迫以至于此。已经丧失兴致,不再招手,呼喊:跟上。后退一点。或者是不能,或者是不愿。 人眼。“那人眼所望向/却无那人立足之处”。那人终究要有所立足,这并非“我思故我所在”的低配翻版。你站立处是一级级台阶搭建,你双眼所见,是目光向外翻转。如何能够看见你的目光,如何无你而见你所见?前缀以否以非,简便的游戏,如石上取火、木上钻孔。往上抬升,至泠然凝视者,依然是从自我身上揣摩而得。当然,另有全然无关者,扫地无视蝼蚁,燃灯不见飞蛾。扫的工具、燃的对象,是你存身之所,在之证据;而你,既非蝼蚁、飞蛾,亦不被扫及、照亮。不,你受不了这种想象,受不了你不在。实在说,你根本进入不了这样的全然无关者。该如何与其对峙?何况,“全然无关者”本身就是一种关联。或许,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为什么要有人眼,而在于,你为什么要看,以及你不得不看。 表演。一切架构中,出场者可以等同于演员,区别只在于,他们是否知道自己在表演。演出一旦开始,自有其意志,演员并不能决定走向。忘词、抢词、跑调、站错位……乃至罢演,无一不可以是演出的构成部分。导演、剪辑、后期……最终是制作人、出品方,决定哪一部分被呈现。政治是架构,丰裕社会也是架构。女性是演员,整体得到喝彩,个别待遇超级,但她们无法跑到镜头之外,无法擅自跳下舞台,边界对她们设置成不可见,无法触碰。“团契”发现这一点,意欲成为制作方,主导剧情走向,或者写下新的剧本。前途由此分岔。悲观之路,“团契”仍旧是角色构成,作为一种平衡;乐观之路,投资耗尽之前,她们抢到主导权,或者拉来新的投资,开启新剧本下的演出。并非对一种性别的残忍,真实的剧场,演员的处境更残酷。不算安慰的安慰是,绝大部分人都不过是演员,无分男女。 电梯。实在是美好的意象。尤其是,每个人都自成平面沉积的空间,却又在不经意间,成为他人的电梯。 猜谜。一个谜语:A出一个谜语给B,B的谜底必须是另一个谜语,抛回给A,A再以作为谜底的谜语还B……如是往复。理论上,谜语可以无休止拆解;实际上,当然会在某一刻停止。那一刻,或许是双方默契致一,一笑而止。或许是越猜越小越猜越窄,了无意趣,讪讪作罢。也有一种可能,一方拆错,游戏告停。有些猜谜与拆解是必须,有些则未必。作者与所写的猜谜是必须,猜测人物的动机、行为、语言,人物给出反馈,猜对才能继续。一对一、一对多、多对多,左右互搏的游戏,“我”与“我”的互看。作者与读者或评论者的猜谜不是必须,后者可以随时退出。不过,偶尔对作者与人物的猜想进行猜想,不失为一种乐趣。另一个谜语:C如何知道,其新加入的游戏中,A与B早已猜过他(她)的猜想? 水面。是镜子的拟体,光滑平稳或涟漪不断,都不妨碍对天空与周遭的映照。这映照如何破碎、折叠,只要时间足够,技术精准,都能确切还原像之源头。正如凸面或凹面,都可据其成像以得到确切的原物。一如对缺点的准确描述,等效于对优点的准确描述,只需要在镜中之像上做个反转。只看是否值得是否必须,至于语气、比例,不重要。核心反转在于,镜子是水面的拟体。镜子是空无本身,等候与被动之外,已无所有。而水面有底,内有活物,无物映照依旧成其世界,自足生动。 豁免权。樊迎春的文章中关于赵一年龄的脚注让我留意。赵一是七十三岁,“四十年前来到匮乏社会”中的“四十年”乃取“三十八年”而成,这是聊天中常有的事。小说写到这里时,有过停顿,猜想以赵一的年龄、性格,他眼前面对的人与事,会说“四十年”还是“三十八年”。作者写下的一切都将成为呈堂证供,未必用于向外的更大的审判,至少会用于向内的针对文本的推演。这里的猜想与被留意,算是个例证。写下即供述,作者要求以自己的构想作为全部证据,乃至得享豁免自然过于自圆其说。但需赘述一句,供述的并非全部落在纸面上,逻辑链条中、人之常情里,那些当然的隐伏一直都在——这算是作者的豁免权主张。至于评论者的豁免权起止于何处,就非我操心的了。 (作者单位:作家出版社。原载《当代文坛》2022年第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