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阿乙 ——文学是生活中的什么 它是生活的核心。我没有办法脱离开它。我早上起来匆匆刷牙、吃饭,就是为了尽快去写作。虽然我到了电脑前会拖延,并且会接着去睡觉,但我整个生活就是围绕写作。一旦旅行超过期限,就会感到烦躁。我现在情况已经好了些。已经学会控制自己每天写作的时间。我采取的是海明威和胡安·鲁尔福的办法,每天写到一定字数就立刻住手。我不能说这是为之献身,很可能它起源于内心的贪婪。我除开写作,就是阅读。阅读对我来说是写作的准备手段之一,因为我的社会生活越来越少,我通过阅读来汲取社会知识,并且提升自己的思想。 ——读什么 我主要阅读的对象是小说、诗歌、社科类、哲学类。小说我已经读到普鲁斯特、陀思妥耶夫斯基、乔伊斯、卡夫卡、福克纳这一阶段,洛克德·西蒙说现代真正的叙事文学从他们开始,相比于他们,福楼拜只是写了几页有价值的作品。这个说法对我冲击非常大。正如他所说的,小说已经不仅仅是关于历险的讲述,同时也是一场关于讲述的历险。也就是说,描写在取代故事情节的重心位置。有一天,格非教授对我说,你应该去看看巴尔扎克的《驴皮记》,充满了议论。我的看法是,描写和议论,在取代故事情节的重心位置,在成为新的情节。而过去的情节则变成一种较差的情节。为了保持语感,我会去阅读诗歌。我常读这些优秀汉语诗人的作品:北岛、庞培、徐芜城(徐沪生)、凌越、孙秋臣、严彬、施茂盛。我热爱卡瓦菲斯以及贝恩。在哲学方面,我主要接受在杭师大任教的徐兆正的教育。我自己是不懂哲学的。我有幸在他的点拨下,了解到一些哲学的皮毛。 ——格非教授对我的影响 格非教授应该成为更多年轻同行的导师。那么,目前,他的书籍和言论至少是我的导师。他有一种杰出的能力,就是能准确把握事物的本质。这和熟知文学史有关。我每次见到他,都感觉他作为肉体是隐形的,也就是说,他这个人并不形成真理的障碍。真理总是从他身上痛快地冲决而出。我通过格非教授,明晰了两个概念,一是“意识过剩”,一是“自传性写作”。他反复提到的“自传性写作”,始于小林秀雄——可惜,在国内,还没有关于他的译本——的定义。小林秀雄认为,小说发展到今天,已经穷尽,已经不是写小说,而是被小说写,向内的写作应该取而代之。格非教授说:“今天大部分小说是审美、智力或娱乐的游戏,如何呈现生活的真知这一点被屏蔽了。所谓生活的真知,指在写一个人物时,作家应该调动真正的经验,即自传性。或者说,要能从小说里看到作家自身的精神内涵、追求,作家自己的痛感和对生活的理解。”小林秀雄和格非教授的这种看法,和普鲁斯特研究者安德烈·莫罗亚的说法是一致的。莫罗亚这样划分文学:一种是像巴尔扎克《人间喜剧》那样的,把外部世界作为自己写作的领地,旨在描绘整整一个社会;一种是普鲁斯特式的,人的精神重又被安置在天地的中心,小说的目标变成描写为精神所反映或歪曲的世界。莫罗亚说:普鲁斯特不是从广度,而是从深度开挖他的矿脉。 我现在的选择是尽量去写后一种。我对此感触很深。在过去,写一个外在的故事,写到中盘会感到厌烦,但是现在,从自己经历过的事出发,去写,就会觉得像进入一个意外的世界,能不断地看到新颖的东西。这似乎很奇怪,却是很真实的。因为只有通过回忆,我们才知道自己过去的生活隐藏着巨大的秘密。而那些编造的故事,都是从我们烂熟的经验里得到的,写起来容易厌倦。 ——多写,还是少写 我知道贾平凹先生写过不少长篇,《山本》之后是《暂坐》,我来不及看,但我对他勤奋的写作态度——甚至可以称之为“写作精神”——深表钦佩。我不觉得一位老作家写作,就是对年轻作家的阻挡。我之所以支持贾平凹先生,是因为他的作为符合加缪所说的“更多地去生活”。我们没有彼岸,也就是说,只有这一生,我们每活一天,就减少一天,人总是消失。抵抗这种荒谬命运的方式就是更多地去经历,去生活。加缪比较推崇演员、作家唐璜,因为他们经历了太多的人,扮演了太多的人,也创造了太多的人。我对那些早早封笔的作家总是感到遗憾。我想可能不写有他们自己的痛楚吧。“见好就收”对我来说是个悲伤的词,“更多地生活”,或者说,“最多地去生活”,是闪闪发光、让人心潮澎湃的词。 ——创作概况 我的小说写作是从2006年开始的,一直到2021年出版的小说集《骗子来到南方》,始终是以控制为主。换句话说,我控制着我笔下人物的生与死,控制着他的一举一动,控制他的每句话。我设计了他们的一切。可以说,我殚精竭虑。这也自然而然导致我的小说出现一些毛病,比如“用力过猛”“设计过度”,比如“人物不太像是人物自身”。我管这段时间的创作为“编织期”,也就是说,我在编织故事,编织人物。我像纺织女工一样纺织着自己的故事。如今,我在慢慢走向另外一种创作模式,即我作为作者,一旦构思完大纲,就不再去控制我的人物,不再去控制他们的言语和行为,我每天写一点就停工,不去管小说,然后,让我吃惊的是,我越是不管小说,小说就越是在我散步和冥想的时候,自己冒出来。就像是有一口泉水,每天你把它的水汲走以后,泉水自己又冒出来。一点也没有枯竭的迹象。最近我看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福回忆自己写《佩德罗·帕勒莫》的文章,其中有一段话是这样的:“……小说已经在我的头脑里构思了许多年,我终于觉得为这本思考了很久的书找到了笔调和气氛。但是现在我仍然不知道我创作《佩德罗·帕拉莫》的直觉到底是哪里来的。就仿佛有人对我口授似的。我在街上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便立刻在绿色和蓝色的纸头上记下来。在‘古德里奇’公司广告部下班后回到家里,我马上把记下来的东西抄在笔记本上。我用手写,使用的是绿墨水和谢弗斯牌自来水笔。每次我都留下一个抄了一半的段落,这样我就可以为明天留下一块未熄的火炭,或者为明天准备一条可以接下去思考的线索。”这段话我读了好多遍,觉得它分外迷人。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