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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紫书《流俗地》:不见色,无字书

http://www.newdu.com 2021-12-20 《当代作家评论》 刘诗宇  参加讨论

    关键词:黎紫书 《流俗地》
    马来西亚作家黎紫书的《流俗地》,是近年来难能一见的汉语长篇小说。黎紫书以自己的出生地“锡都”怡保为背景,写出了久违的绵密、氤氲的人情世故。小说洋洋洒洒,篇幅接近500页,但那种人生海海的密度感,又让阅读这篇作品的过程有了远超500页的宽广之感。故事情节在“现在”和“过去”之间反复跳跃,生生死死、来来往往,时间在这里未必按照线性流动,反而像是星球运转时周而复始的圆,或石子落入静水后激起的一圈圈波澜。
    小说写的是“盲女”银霞从少年到中年的故事,作者的语言充满诗意、氛围感极强,在盲人的感觉、听觉、嗅觉世界中,我们能从另一种角度感受到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爱恨情仇中的文学性。而在银霞所处的小社群背后,又隐然有更宽广的社会与时代,那些像浮萍一样的人物、情绪、命运因此落地生根,给人以无限的唏嘘之感。
    一、形象:那些沦落或超然的人们
    《流俗地》塑造出了太多迷人的人物形象。平静包容一切命运的银霞、柔弱平凡又有着自己信念的细辉、善良正义的拉祖、英姿飒爽的马票嫂、隐忍丈夫大半生的梁金妹、外貌英俊但行事糊涂的大辉、苦恋大辉的蕙兰等一众精彩形象,串联了整部作品。但我最想讨论的是一个容易被忽略的形象,即银霞的父亲老古。
    老古是一名德士司机(出租车司机),三个最明显的性格特点是自私、刻薄、好色。老古似乎有永不满足的色心,他喜欢忍受熬夜的辛苦、冒着被抢劫的危险开夜班,只因为在夜里“投怀送抱者有,酒醉后半推半就的也有,常有艳福从天而降”。(1)用无耻来形容老古一点不为过,他甚至当着二女儿银铃(五官健全的正常人)的面与副驾驶上的变性人动手动脚。好色且不顾颜面,等同于无视家庭,因此妻女与老古虽在同一屋檐下却形同陌路,老古独自赚钱独自花,从不为妻女考虑,变得极为自私,进一步又因为自私、好色而成了一个可鄙的存在。即使同为华人的邻居朋友,也没人拿老古“当回事”,老古也对周围人刻薄待之。邻居孩子成绩优秀,照片登报,他便羞辱人家“笑得像烚熟狗头”;(2)邻居喜欢“宅”在家里,他便说邻居“不是同性恋就是个和尚”。(3)老古不关心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关心,随着年龄渐老、世风日下,老古开着破旧德士像鬼魂一样游走在黑暗的街巷时,除了猎艳,他似乎更没法在别处实现人生的价值,只能寻找一点可怜的满足感。
    好色、自私、刻薄,很难说哪一重性格较先出现,却在老古身上形成了闭环。老古是十恶不赦的人吗?在作者的笔下显然不是。当妻子梁金妹与两个女儿银霞、银铃终于攒够了钱,举家换了属于她们的房子后,老古几乎变成了一条寄宿的“流浪狗”;妻子死后,两个女儿当面说留父亲住不过碍于伦理而无情分,老古恼羞成怒却无可发泄;随着经济下行、电召德士行业衰落,肮脏油腻的老古也被扫入时代的垃圾堆,按摩院的洗脚妹骗了老古无数顿夜宵吃,却一声不吭就离开锡都,临走前还照常奚落老古人穷志短。然而在作者那因为没有价值判断而显得温情且宽容的笔触下,老古这样的角色也有惹人叹息之时:当我们看到坐在德士里的老古孑然一身,似乎也看到锡都的深夜里有无数和老古一样失落的人。可鄙、可怜、可叹的老古,在黎紫书的妙笔下获得了美学的意蕴,他到底是一个具体的人,还是某种典型环境的化身?他的遭际或许也是大时代的一个组成部分,也是宏阔画卷中一个醒目的符号或形象。
    与“上梁不正下梁歪”截然相反的是,老古的女儿银霞身残志坚,冰雪聪明,她静若幽兰,忍受、包容着世间的一切。王安忆在序言《之子于归,百两御之》中写拉祖、细辉和银霞的关系仿如“罗汉护观音”,银霞的身上确实体现出某种超然的、神性的因素,但这个形象又显得极为平凡甚至有些可怜的卑微。银霞因为目盲无法接受正常的教育,只能做一些最简单的手工糊口,然而在与小伙伴细辉、拉祖下象棋时,却展现出了能下盲棋的惊人记忆力与计算能力。少年、青年时期的银霞大多时间只能裹足家中;当她终于有了去盲人学校学习的机会,邂逅了心爱的伊斯迈老师,却在这里被人性侵。银霞看不到施暴者的面孔,却留下了埋藏一生的伤痕。直到小说的后半段,作者才利用盲人院庆祝节日,银霞第一次认真打扮的契机,向我们揭示出原来银霞不仅冰雪聪明,更是美丽动人。
    “你看啊银霞,迦尼萨断一根牙象征牺牲呢,所以那些人生下来便少了条腿啊胳膊啊,或有别的什么残缺的,必然也曾经在前世为别人牺牲过了。”(4)
    这是好友拉祖经常提起的一段话,银霞视此为人生哲学,解释自己人生的残缺、劫难。好友细辉曾咨询她应该怎么给女孩写情书,银霞只说了一句话:“难得木讷是君子,难得静默是良人。”(5)银霞的命运恐怕很难纯粹地用现实逻辑解释。是什么让她经历了诸多苦难与不公,却仍能保持那种可贵的平静?是什么让她遭遇了别人的恶意之后,却没有像他的父亲老古那样,沦落成一个充满动物性的人或披着人皮的动物?在小说的序言和后记中,王德威和董启章都说这部作品难得回归到了“写实”的路径上,从写作的技巧来看确实如此,但小说达到的效果却远远超乎现实。且不论整体,至少在小说的多个瞬间里,银霞是现实中不存在而只属于艺术作品或宗教范畴的形象。
    后来银霞找到了一份很适合自己的工作——在电召德士台当接线员。除了聪明、美丽之外,银霞还有一副天籁嗓音,在这个不需要“看见”的工作里,银霞成了德士台的象征。她用超群的记忆力,将整座城市所有的街巷搬进脑海,无一遗漏,一时间成了电视台争相报道的人物。那段时间银霞外出吃午饭,一路有人主动引她到茶室,替她端茶倒水,陌生人像见到明星般与她搭讪,附近茶室饭馆的店主都颇感脸上有光。
    二、关系:氤氲流动的情愫
    然而马来西亚经济趋势整体下行,银霞的遭际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银霞这个形象有很明显的“两面性”,一面是超越性的,一面是世俗的。前一面,譬如宽容、淡然、聪明、博大,无须借助外在即可发光发热;后一面则在她是女儿、是朋友、是恋人时才能显现,必须在社会关系中才能展现润物细无声的力量。超越性的人物总是有限的,否则作品就会显得虚假,《流俗地》杰出的文学性和银霞那份超然有关,更和她与书中那些人发生的互动以及互动下氤氲流动的情愫有关。
    银霞和华裔男孩细辉青梅竹马,两人共同度过了青春岁月。细辉从小哮喘,外号“孱仔辉”,长相普通、资质平庸,面对兄长、母亲、妻子、朋友,细辉永远是相对软弱的那个人。这类人在现实中比比皆是,他们总是顺从、老实,但人格内里涌动的真实状态,随时要胀破这种表象。在极个别时刻,他们会展现出强大甚至唐突的主观能动性。强烈的反差来去倏忽、稍纵即逝,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外界对他们的评价,但巨大的文学性和戏剧性俨然从中生发。
    在《流俗地》漫长的叙述中,“孱弱”的细辉,对每个相对重要的人都有过一次“主观能动”时刻。例如细辉与兄长大辉时隔五年重逢,突然拒绝再当“小弟”跑腿;母亲何门方氏死在家中,为了避免母亲的财产被冻结,细辉与妻子“秘不发丧”,先奔赴银行取钱;朋友拉祖总是在各方面都胜细辉一筹,但在细辉脑海中总有一幕虚构的记忆是他和银霞联手击败了拉祖。细辉不是那种“卧薪尝胆”的人,在人生的绝大多数时间里,他都是被动者,但就是通过捕捉这些微妙的瞬间,作者写出了细辉的“心气”。
    细辉对银霞的反常瞬间尤其精妙。在外人眼中,银霞再优秀也是个盲人,而细辉再普通也是“健全人”,但在细辉心里,银霞的天资远在自己之上。无论在世俗层面还是细辉的主观层面,自己都“不能”也“不配”和银霞在一起。盲人院节庆之时,银霞第一次认真打扮,细辉惊讶于她的美丽,产生了爱慕之心。
    目睹了一份朝夕相处却绝不属于自己,也绝不容占有和伤害的美好时,平凡、弱小的细辉会做何感想?其实在某一瞬间,在细辉心里,聪明、美丽、纯洁的银霞与性幻想的对象微妙重叠。他从未向任何人吐露心曲,因为这是只属于细辉而与银霞本人无关的瞬间,所以这也是超越了道德、伦理、友情、现实之外的瞬间。直到小说接近尾声,银霞历尽劫波找到如意郎君,早有家庭的细辉真心实意地为她高兴,说出恭喜,但那一刻他身边的景物却突然变得空旷、遥远,所有喧闹的声音归于虚无。此时读者会想起曾经属于细辉这个平凡男人的臆想瞬间,他对童年好友获得幸福的欣慰、对青梅竹马另嫁他人的失落,前者显、后者隐,跨越几十年的人生,背后有无限既简单又复杂的情绪。
    黎紫书的叙述语调哀而不怨,隐而不发。面对像老古那样可鄙的人,作者不做批判,而是从一种窝心、委屈的角度,写他的沦落和悲哀;面对细辉这样外柔内刚、挣扎生存的人,作者又“狠心”将他的念念不忘完全隔绝在银霞的世界之外。银霞的前半生总共经历了三段感情,分别是与童年好友拉祖、盲人院教师伊斯迈、邻居顾老师,这其中并没有细辉。
    拉祖也与银霞一同长大,他天资聪颖、成绩优异,是“土窝窝里的金凤凰”,曾受到首相接见;后成为律师,专门为穷苦人争权益,不惜与黑道结仇。《流俗地》全书近500页,银霞与拉祖之间的情愫直到小说过半才点明,当时银霞记下了锡都所有街道,登上电视节目,拉祖与细辉一同打电话祝贺,拉祖说话时银霞突然悸动着说“我好想念你”,之后才补充似地加了一句“我也好想念细辉”;拉祖听到银霞的话,是“顿了一顿”,良久后才说,“我也很想念你”。(6)两个人是青梅竹马,同时也是才子佳人,但这段关系发乎情止乎礼,一切只停留在美好的想象中。
    银霞与拉祖彼此欣赏、相互扶持,这段感情反而因为没有结果而显得格外纯真、美好。当拉祖英年早逝、血溅街头,当银霞遭遇强暴却只能独自咽下苦果,两人那段感情都会重新浮现,仿佛有一个平行的、充满希望的未来,勾起读者的哀伤与共情。
    银霞与伊斯迈的感情同样无疾而终,但相比与拉祖的感情则浓烈得多,是全书的高潮段落之一。《流俗地》的叙述并不按故事时间有序推进,作者的笔调非常跳脱,各角色的中年、童年、青年穿插出现,因此后发生的事不一定后出现。小说中的重要人物关系几乎都在小说开篇就已交代,而银霞与伊斯迈的感情段落却在小说的后三分之一才突然出现,不得不说作者的安排非常“大胆”。这段感情之所以美妙,令人读来难以自拔,毫无突兀生硬之感,首先在于银霞这个形象吸引了读者的关注和爱怜,之后起到作用的才是这段情感描写中,作者精准地抓住了情感世界中那些耐人寻味的细节,并使用了恰如其分的表现方式。
    伊斯迈是盲人学校的英文教师,同时教银霞使用盲文打字机,他比银霞年长,但比大多数学生年轻,这使两人的关系在环境中显得特殊。传授打字机使用方法时,伊斯迈常与银霞十指交叠,这种“肌肤之亲”在盲人间再正常不过,但在健全、年长的伊斯迈与目盲、年轻的银霞之间则显得暧昧。伊斯迈有家庭,但银霞的美丽、聪明、温柔明显打动了他;而银霞从小深居简出,除了同龄的拉祖、细辉,接触最多的男性就是粗鄙的老古,因此这样一位温文尔雅、循循善诱的老师也让银霞怦然心动。
    与学习打字时的亲密相反,两人真正的情感交流隐秘而曲折,全在两封信中。银霞从小说汉语,但打字机只能将英文转换成盲文,她用这种方式,将一切要诉说的感情打印成不会寄出的信件,而即便是在那封信中,她对伊斯迈的感情也表现得节制、卑微:
    ……尽管我明知自己不会有勇气将信交给你,却因为心里晓得你能读懂,写的时候便总是多了些考虑,深怕有一天它会曲折地流落到你手上。你一眼便看出这满纸的病句,以及字里行间的漏洞,你会见笑。
    你一定会忍不住笑的。即便没弄出声音来,老师你笑的时候,我能感受到空气中的变化,也会被你的笑传染;心跳会加速,身体会发热,脑子会被抽空,世界会滑向一边,逐渐倾斜。
    唉,你早日回来吧,老师。快回到这里。你知道的,我已经在想念你了。(7)
    这封信被伊斯迈意外读到,他用口授的方式,请银霞打出了一封回信。
    我记得我已经在班上告诉过大家了,我是个有妻室的人……我在一种混沌的,不是那么纯粹的黑暗中,用指头触摸你的文字,感觉好像摸上了你的脸,你的唇,你的轮廓。它们那么实在,像是经由指头上的神经,传输到我的脑里,再刻印到心上……我每天来到院里,总是不自禁地寻找你的身影,而你总不叫人失望,在憧憧人影中排众而出,像一朵灿烂辉煌的大红花在绿叶丛中冒现。
    我知道这样不妥,然而——(8)
    伊斯迈在信中说到了他对生活、对盲人院、对盲文的感受和理解,更回应了银霞含蓄的爱意。伊斯迈口授时,就扶着银霞的椅背,信中的话温柔、深情,让人面红心跳,有说不出的亲密;然而伊斯迈开篇就说了自己的家庭,后面又有“不妥”二字,使得这份感情再润物无声、哀婉动人,一出口也成了“遗憾”;更令人拍案叫绝的是,一切事情即将出现转折,“然而——”二字出现后,这封信却被突然出现的院长打断了,再无后续。银霞仍然日复一日在打字室学习、工作,直至横遭陌生人性侵,永远离开盲人院。两人无疾而终的感情画上了一个令人扼腕、难以释怀的句号。
    最后银霞与邻居顾老师走入了婚姻殿堂,这段感情或许正是因为修成正果、归于日常,相比前两段感情在文学性上显得有些乏善可陈。相比之下,黎紫书更善于写那种“有问题”的感情关系,除了银霞与拉祖、伊斯迈之间隐而不发、戛然而止的感情,像老古与正妻梁金妹之间的紧张关系,或老古出轨洗脚妹又被无情抛弃时的寥寥数笔也相当精彩。在这其中大辉和蕙兰的感情关系又值得一说,作者对大辉的描写可谓浓墨重彩,在“近打组屋”(银霞一众人曾经的居住地)的邻居们口中,大辉的相貌分别与这四个人相似:《三国演义》中的周瑜、香港漫画《龙虎门》中的王小龙、《风云》中的步惊云,以及香港影星邓光荣。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桃花不断,还曾有女孩为他跳楼自杀。蕙兰的家世、相貌、资质都平平,她与大辉的结合充满偶然,这对“痴情女”与“负心汉”的故事注定悲剧收尾。无论受了多少苦累与委屈,看着风流倜傥、衣冠楚楚的大辉,蕙兰都觉值得。后来大辉抛妻弃子,杳无音信,蕙兰忍气吞声,拉扯着几个孩子艰难度日。作者用“明眼人”蕙兰一次次的自我安慰、满足、欺骗,写出了建立在相貌之上爱情的妄诞,写出了人性与人生的荒唐。
    三、现实与形式:流“俗”的两层意义
    《流俗地》这个题名让人耳目一新。在这个传统文学追求“雅”化的时代里,谁又愿意自己的作品是“俗”呢?当“俗”在今天的文学评价体系中,越来越有价值判断意味之时,我们应该回想起这个概念最初的意思。
    《汉书·地理志》中这样说:“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故谓之风;好恶取舍,动静亡常,随君上之情欲,故谓之俗。”《风俗通义》中说:“风者,天气有寒暖,地形有阴阳,泉水有美恶,草木有刚柔。俗者,含血之类,象而生之,故言语歌讴异声,鼓舞动作殊形,或直或邪,或善或淫也。”“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这个字在最一开始就承载了太多的意义,但其中唯独没有艺术角度的高下之判。它既和各地原初、自发的状态有关,象征着一种“丰富性”;又反映中央、官方意志在到达各地后引发的变化,充满“流动性”与“历史感”。大概直到魏晋之时,随着文人从仕途短暂回退到自己的精神空间,一边进行精神探索一边自娱自乐时,“雅”或“俗”才有了文学性、艺术性上的判断意义;而在大多数时候,所谓雅俗,既是政治概念,也是道德概念,最后才是文学概念。(9)
    黎紫书笔下的流俗,应该是还原到了“俗”最初的意义上,即写那些生活在世界角落,却又被大时代风云席卷的人,写他们的人情冷暖、悲欢离合。黎紫书作为马华作家,创作中似乎天然有“马华族群对华文文化存亡续绝的危机感”,(10)“先天负荷了重大命题”。(11)《流俗地》中有一强一弱两个主线,银霞的成长、生活是强主线,而马来西亚世风日下,形势带着人“向下走”则是弱主线。银霞从少女行至中年,串起了一众人等;但让人们聚散的另一个关键原因,则又是当地的经济和政治。
    也许是近打组屋的名气打响了,有许多生无可恋的人慕名而来,各随己意选了个心水楼层一跃而下,每一个都顺利而决断地当场死去……选择到近打组屋来跳楼的,大多是华人,而且十之八九都是女性。这些死者化作鬼魂,似乎也像活着的时候一样,都腼腆内向,不善于与友族打交道,因而一般只对楼上楼的华裔同胞现身。
    ……那是楼上楼建好七年来的第十八桩跳楼事件了。组屋里的人没有一丝惊慌,而且也都知道会在这儿跳楼,对近打组屋小区没有一点公德心和爱护之情的,都是外面来的陌生人。(12)
    是什么让跳楼者相聚?相比个人悲欢,肯定是社会、时代层面的因素起了更大作用。从老古到银霞,从拉祖到大辉,从莲珠到何门方氏,小说中几乎每个人的悲喜剧,都与时代直接相关。“近打组屋”“美丽园”这些在大陆读者看来陌生的名词背后,是马来西亚真实的市民社会赋予的空间意蕴;跳楼的人会在近打组屋“相聚”,一如让小说一头一尾相互扣题、让所有在世角色聚在一起的,是马来西亚的大选,华人们纷纷回到故乡,铆着一股劲要用投票选举的方式“改天换地”。面对泥沙俱下的现实,作者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淘金者,无边无际的形象、事件、情感从指间滑落,只有那些切中历史与现实肯綮的选择,才能让“流俗”还原至原初意义上的“俗”,而不是艺术水平、价值判断上的“俗”。
    从小地方、小人物入手,实现对历史与现实的把握,这是流“俗”的第一重含义。第二重含义则指向小说与通俗的视听艺术之间的关系。
    作者在后记中说:“《流俗地》在很大的程度上,用的是写实手法,而且里头写的又是许多锡都坊间的草民众生。这让小说读来‘朴素’。”(13)但看小说通篇的结构安排,以及“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的关系,《流俗地》那种跳脱、穿插甚至带有“兴之所至”色彩的叙事形式明显是属于现代主义风格的。使用这种风格有好处,比如拉祖年纪轻轻就因为得罪黑势力,在家门前被人砍死,在故事时间中他已经“死”了,但在故事时间的不断溯回中,更年轻的拉祖还是能经常出现在后文中,仿佛“没死”。于是《流俗地》中生死都有了一种自由状态,人物离世的悲伤感和对叙事的影响程度相应降低。
    但对于普通读者来说,这种叙事风格或许弊大于利,它太容易让人“一头雾水”,而不知作者到底意欲何为。现代主义风格的叙事形式,对于如今大多数追求文学性、追求艺术性的纯文学作者而言,几乎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无意识。但在这个娱乐方式过于多元的时代里,任何一点点“故弄玄虚”都有可能让读者放弃阅读。而《流俗地》之“俗”在形式层面的优长,就体现于声音、光影等艺术形式与文学结合后产生的氛围感,中和了现代风格的晦涩和拒斥感。
    除上文列举过老古眼中锡都深夜的黯淡景色、与大辉争吵又和解的蕙兰在童年幻忆中昏昏入睡、银霞在母亲的灵堂上接到拉祖的电话等,《流俗地》中经典的场面描写其实数不胜数。得益于银霞的盲人感官角度,《流俗地》中听觉、嗅觉、视觉、触觉形成通感,共同铸就了《流俗地》极为引人入胜的情景氛围。
    举例而言,在伊斯迈为银霞口授情信开始之前,作者写道:
    那个下午异常闷热,有一场豪雨已经酝酿许多天了,却只是偶尔挤出一两响闷雷。即便头上的风扇呼呼作响,这样的天气仍让人颈背沁汗,心绪不宁。(14)
    寥寥数语同时提供了听觉(雷声、风扇的声音)、视觉(远景中的阴天、雷电,近景狭小空间中飞速旋转的扇叶)与触觉(闷热中出不透的汗、风扇的熏风),使伊斯迈即将点破对银霞感情前的紧张感以及师生恋的暧昧意味呼之欲出。
    又比如“美丽园”附近有个“罗刹一般模样”的女邻居,(15)每天下午准时在家中唱KTV,曲目经年不变、水平毫无长进,但就是这样的歌声,成为小说中多个关键段落的背景音。《苦酒满杯》《昨夜星辰》《无言的结局》等苦情歌,虽然纸上的文字没有旋律,但却为读者带来了一种荒腔走板的苦涩与释然之感。《流俗地》以银霞为第一视角,很多场景从声音角度展开,但这许多声音充满画面感,属于马来西亚热带雨林气候与市民社会时而明艳、时而昏暗的丰富色彩,就蕴藏在《流俗地》的文字背后。
    阅读《流俗地》,大概很难不想到观看电影时获得的那种综合性审美体验。在我看来,这是黎紫书在大的现代主义语境中,用一种整体而言属于“雅”范畴的讲述方式,结合了电影、歌曲等“俗”化的艺术手段后达成的效果。小说中出现的一些漫画、电影、流行歌曲名称,作为内容的组成部分,暗示着这些艺术形式对作者写作的影响;在文字之外听觉、视觉(对文字的阅读与对静态或动态画面的想象构成了两个层次上的视觉体验),以及嗅觉、触觉,都从不同方面吸引、维持着读者的注意力。
    总而言之,《流俗地》之“俗”在形式层面的意思,就是指当下更容易被大众接受的视听艺术,在与文学叙事结合的过程中,让《流俗地》变得更引人入胜。即便它的叙事形式是相对小众、具有精英气质与现代主义味道的,但它仍然有着吸引更多普通读者的可能,使更多与书中人有近似身份、命运的读者深入其中,让《流俗地》描写的“草民众生”与文本之外的普通读者形成对位,让所谓“流俗”真正落到实处。
    结 语
    在《流俗地》的后记《吾若不写,无人能写》中,黎紫书对华语长篇创作进行了一番综合评价。作者直陈其弊,认为大陆长篇小说的主要问题在于“这些长篇不少都写得东拉西扯,或是充斥了作者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其实都是花言巧语,却一点都舍不得删去”;台湾的小说则“重描写而拙于叙述……故事性相对较弱,有不少作品流于资料的拼凑,却也可以写得很长,翻开来很容易会陷入审美疲劳,逼得人不得不跳着读”。(16)
    不能说《流俗地》完美无缺,或马华文学就一定在华语文学界做到了排众而出,但《流俗地》确实以近年来难得一见的面目,为我们反思文学尤其是长篇小说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提供了切口。在评论《流俗地》这部作品时我一度陷入困惑,当我尝试从大的理论或谱系进入作品时,发现无从下笔,很难触及作品的内核;思来想去,也许《流俗地》最突出、最值得称道的,正是作者在写人物、场景、语言、情节方面,展现出了极为优秀的“基本功”,因此最适合的评论方式可能就是“文本细读”。而与此同时,又有多少作品,虽然能做上天下地的阐释、花团锦簇的评论,但却经不起最基本的细读呢?
    《流俗地》整体上与香港或台湾文学的风格更接近,因此多少也有一些黎紫书自己所说的“语言华美”“重描写而拙于叙述”“故事性相对较弱”,让人忍不住想“跳读”的问题。这些或许见仁见智,但小说对于市井小民的关注,对世俗生活中平静、坚韧、超然境界的追求,对于时代与现实的扎实把握,对于当下身处文学之外、广为人欣赏的艺术形式的包容,却实实在在体现了一种难得的“真诚”态度。“真诚”看上去简单,但当“真诚”意味着做好作家应该做的基本功,睁开双眼学习、了解这个世界,并让自己的作品产生一定的精神力量,恐怕就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一件值得文学创作者、研究者认真思索的事。
    也许有的时候文学创作也像银霞替细辉写的那句话一样——难得木讷是君子,难得静默是良人。
    注释:
    (1)-(8)(12)-(16)〔马来西亚〕黎紫书:《流俗地》,第443、180、199、186、200、267、343、346-348、100、471、345、358、475页,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
    (9)见王齐洲:《雅俗观念的演进与文学形态的发展》,《中国社会科学》2005年第3期。
    (10)王德威:《盲女古银霞的奇遇——关于黎紫书〈流俗地〉》,《山花》2020年第5期。
    (11)王安忆:《之子于归,百两御之》,《山花》2020年第10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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