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曹军庆 写作 写作于我,最好能是一件永远无法完成并且永远都在进行着的事情。那样的话,意味着我始终在书写当中并且始终和我的书写对象在一起。那是一种真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美妙时刻,人生难得有这种时刻。在我的思想和感官里面有我的文字,而在我的文字里面也有我的思想我的感官。当然还会有各种情绪,各种体验。我们水乳交融彼此相依。这种时候,无论语言图景还是人物,我几乎还能保持最初的真实。但是书写总有结束之时,手中的书稿也终有交出之时。每次交出书稿都是真正的远离,我将和我的作品分开。一旦完成写作,我所交出的书稿将不会是存留之书,很可能只是一部“消失之书”。事实通常都是这样:所有的“消失之书”都不会突然消失,而是会像流沙般毫无察觉地慢慢消失掉。 这世上曾经有过多少本消失之书啊,以及遗忘之书,难以计数。即便现在,已经出现了或者还将继续出现多少本消失之书啊,仍然难以计数。流沙,全是流沙而已。但这不是我的本意,不是我短暂的书写恐惧所能抹掉的记忆。 我将记住我在这本书里写下的那些面孔,当我这样想,我并没有把握真能记住他们,甚至好像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们曾经朝夕相处,“我”中有他们,“他们”中有我。我紧握着他们的手已从我手中滑落。他们的面孔也会沉没,如同沉船,如同坠机,如同地陷时突然被埋于地底的植物昆虫或房屋基座。所谓像流沙般消失,很可能最先消失的就是那些面孔。我说过,我父亲的衰老“是从他的眼睛开始的”,那么这本书的消失则肯定是从那些面孔开始的。但是我父亲已经去世,他逝于二〇一七年十月一日国庆节这天。虽然我非常希望他能看到我这本书面世,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在一所强制戒毒所待了几个月,陆陆续续进出差不多有一到两年时间。我采访了大量戒毒学员公安干警和学员家属。那段时间我才明白,其实就在我们生活中间,或许就在我们身边,还隐藏着另外的生活。我们称之为邪恶的生活。我们不能因为没看见,就当他们不存在。就像光线在黑暗中蛰伏,或者就像黑暗在光线中绽放。时间的锈水会把很多东西洗旧,洗白。生活只是一张底片,犹如窥视之镜。就像被焚烧过,留下火焰的痕迹。胶质的视觉感受覆盖着灰烬,黑白错置。不知道哪些线条来自现实,哪些来自梦境或另一个世界。没有什么顿悟,没有启示,更没有什么神迹。通天大道正是跟陷阱和深渊连在一起。走上什么道路或者得到什么结果,可能只是极其偶然的幸运。我长时间和他们交谈,交谈的时候我经常走神。他们的语气和神态能带给我更多东西,我当然不是指道德忏悔或救赎意义上的东西。不是这些,事实上他们在为我建立另外的叙事逻辑。他们每个人关于自我的讲述都是一场宏大叙事。个人叙事也有宏大的一面,它们在很多时候如出一辙。我相信适度的谎言跟编造比真实更重要,对他们是这样,对我同样如此。但是我对所谓谎言的甄别也未必可靠,我性格中有些多疑,多疑有时候会影响到我的直觉。因此你可以想象一下我采访时的情景,一个多疑者在和戒毒者(即曾经的吸毒者)交谈:我们共同讲述某些真相、虚构某些谎言或者猜疑某些破绽。 交谈者保持着默契的共谋关系,或许我们都是在照搬生活。但是我终究还是要写出这本书。这时候,我唯一能做的是牢牢盯住讲述者的面孔。我以为无论他说什么不说什么,他的面孔不会欺骗我。有个故事这样说,最初的照相术可以把人的魂魄摄入照片,并保存在底片里面。这个故事在很久之前就令我迷惑,它让我对写作曾经抱持着永难抵达目标的好奇和期待。写作也许在此意义上与最早的照相术确实存有相似之处。面孔或许才是打捞灵魂的入口,文字和影像都能恰如其分地由此进入或镶嵌。去分解一张面孔,就像打开一只盒子,打开钟表或某个头盖骨。 所以我采访每一个人,写出每一个故事之后,都要尽可能地保存一张这个人的底片。我不能带相机,也不能带手机,我只能以我的观察为他们留下底片。并且我需要像最古老的照相术那样,把他们的灵魂放在底片里面。这是一种很笨拙的方法,它使得我的采访现场有时候就像是一场极其紧张的哑剧。我就像猜谜一样,必须跑到对话之外去寻找某些并不存在的应有之义。我需要延展某些东西,砍掉某些东西或者补齐某些东西。 如此说来,我还在采访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写作。这本书的完成时间是在二〇一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刚好是平安夜。次日我发了条微信朋友圈,我说全书在平安夜完工只是个巧合。我还说,在我的写作生涯里,这本书是旁逸斜出的一个东西。也就是说,此书不在我有预谋的写作计划之列。之前我一直想写一本东湖故事集,会见日的故事是自己横插进来的。 我在这本书里共写了二十个故事,二十个故事都与毒品有关。涉毒故事,戒毒所故事。我尽量让每个故事都有完整性,有很好的独立的完成度。放在一起又能构成一个系列,一个迥别于外部世界的另一个世界。有些故事具有内在的关联性和生长性,相同的人物在不同的故事里出现。故事因此自动增殖。而会见日不是唯一可用的书名,戒毒所故事集也可作备用书名。会见日是戒毒所的法定日子,每月十五号,戒毒者家人或朋友可以前来探视他们。像是盛大的节日,又像是乡下集市里赶场的日子。我在这个日子见到很多人。许多戒毒者之外的故事,都是从会见日这天溢出来的。太多互动。太多的登场和退出。我发现,这个日子就像我正在写作的这本书的一个开关,一个按钮。舞台的幕布。巨大的洞穴,在黑夜里的洞穴岩壁上,落满乌云一样黑压压的蝙蝠。这个日子我有时候会躲到外面去,我需要退让。我闭上眼睛也能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稀疏的背影。我听到杂沓的脚步声,没有面孔没有身躯的脚步声。那些面孔在火焰中破碎、融化。我把那些面孔想象成我正在书写的文字,而把那些破布一样没有温度正在冰冷焚烧的火焰想象成时间。时间之刃即是冰焰,与流沙别无二致。 交出书稿,拿到校样了。我再次回望那些文字,企图从中找寻我所书写过的面孔和故事。但这是徒劳的,就像从水中捞出人脸那样徒劳。书页中只有痉挛的文字和五官,水纹往四处扩散。眼镜架在鼻梁上,更多人没戴眼镜。没戴眼镜的面孔和戴着眼镜的面孔同样悲怆。嘴唇闭着或者张开。我看不出他们的年龄。年龄和时间可能是本书中不太重要的内容,没有什么是重要的。让时间变得模糊恰恰是时间本身的原因,是它惯有的伎俩。一切只能无始无终。那些五官在文字的面孔上痉挛,在痉挛之前或之后假装平静。但是我认识他们,我在现实和虚构之中老早就结识了他们。 此时,我仍然想记住他们,重新和他们交谈。我的文字表面布满了陷阱。就像我们脚下隐藏着地缝,谁也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裂开。这几乎就是书写常识,书写因此和现实一样危险,也一样不可信。现实不可能简单地区分为哪是谜面哪是谜底,如同因果永远不会黑白分明,善恶也永远不是非此即彼。当然还有生命跟死亡。谜之为谜正如人之为人,既是宗教哲学也是文学永难解开的谜团。正是在此背景下,我写下他们,写下一些生者和死者。罪人和非罪之人。他们在书中现在只是一些文字,一些符号。他们不再是面孔。为了描述他们,我有时候必须借用巴尔扎克式的记录方式。有时候我又将现实想象成一场浩大的诉讼,如同没有围墙的法庭。在庭审之时,我努力于众声喧哗中记下各种证言以及各种辩词。那些声音像水中的潜流相互冲撞。我也被冲撞,我的文字里像伤口那样裂着溃口,我看到时代的身影从那些文字的溃口里逃逸而出。逃逸和溢出,像洪水时越过栏网的鱼群。文字太不可靠,它里面的网洞和暗门比比皆是。我从来只相信文字变成文字之前的那种东西,正像我从来不相信历史,只相信史前史一样。 那么这些故事又有几分可靠?他们依附于我所写下的文字。我其实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我说过,我的写作在采访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我采访时的状态也是我写作时的状态,我让现实和虚构混在一起。它们自有法则。书中也提到过,戒毒所坐落于城市郊区,对面是监狱,旁边是殡仪馆。我并非要强调戒毒所的地理隐喻意义,只不过碰巧就在那个地方。戒毒所内部的楼房有长长的内走廊,就像医院和学校那样的走廊。有沉重的铁门。我选择在阅览室里和戒毒者交谈。阅览室里摆满了书籍,那些摆放在书架上的书籍也曾倾听过我们的谈话,我为此感到心安。这可能是另一重隐喻,书籍的隐喻比地理意义上的隐喻更和谐体贴。文字和书页是见证我们交谈的地方,也是我们将要抵达的地方。文学经常讲述失败者和误入歧途者的故事,被命运击倒在地的人的故事。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可以归于此类。文学也经常讲述哭泣、悲诉、哀怨、背叛、忏悔和求救的故事。他们中的很多人也应归于此类。海明威说很多人被打倒,并没有被打败,他提供的书写伦理也有隐喻意义。这样的隐喻意义不是我要在文末强加一条尾巴,而是生命本身的韧性和力量。 写完这本书没过几天,就进入到了二〇二〇年。新冠肺炎——一场席卷全球的疫情大爆发,在新年开端与这个世界迎面相撞。世界从此掀开了新的一页,此事一并记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