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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求是vs庞余亮:毁灭的旁边是重建

http://www.newdu.com 2020-11-16 《青年文学》2020年第11期 钟求是 庞余亮 参加讨论

    关键词:韩江 庞余亮 钟求是 《素食主义者》
    
    钟求是:小说家,《江南》杂志主编。
    
    庞余亮:小说家,泰州市作家协会主席。
    庞余亮:如今,在这个不断破碎又不断重建的生活之余,与好朋友对谈小说,是一件何其奢侈的事啊。记得从二〇〇四年鲁院第三届高研班开始,我和你有关小说的对话几乎每年都有好多次,有时在晚上有时是中午,一切都是因为你刚刚写出了一个好作品。正式形成文字的对话有两次,那是有关你的两本新书,一本是《谢雨的大学》,一本是《零年代》。每次对话我都收获满满。这次你给我的任务是对谈韩国小说。对于韩国小说,我读过韩国作家金熏的《公无渡河》,那是一个男作家的小说。这次对话你为什么选择一个女作家,韩江的《素食主义者》?
    钟求是:时间走得真快呀,在鲁院高研班学习,一晃过去十六年了。那会儿我们老是兴奋着嘴巴谈小说,谈别人的小说,也谈自己的小说。当时我的《谢雨的大学》刚出来不久,你很有兴趣地拉着我聊里头的人物和细节。这种没有障碍的对话习惯顺着岁月保留了下来,所以以后的日子里不时会插进小说点评和文学斗嘴。
    说说我为什么选择这本书吧。应该是在二〇一七年秋天,我获得一个参加中韩作家对话会的机会。有点心虚的是,此前我对韩国文学一无所知,甚至没看过一本韩国小说。韩国文化留给我的印象,除了歌曲《江南Style》、电剧视《大长今》什么的,主要就是一堆不错的电影。为了在对话会上支撑住嘴巴,我临时充电,找一本韩国小说来补课。正是这个机缘,我遇到了韩江的《素食主义者》。这部小说虽是长篇,但不算太长,使使劲儿可以一口气看完。看完之后,我有些惊讶,因为小说比我预想的要好不少。同时我又觉得自己不应该惊讶,因为它符合我对韩国文学的想象。以我的判断,韩国是个有着苦难历史的国家,近年来战争的乌云又在半岛上空飘移,而经济快捷发展带来的精神负担一定让人们活得不轻松。这样一个国度,在通俗化的表层文化之外,当然会沉淀着深度的文化认知和人性思考,这些东西也许只有优秀的文学作品才能承担。果然,《素食主义者》勇敢又沉静地折射出韩国社会的一种生存状态。
    庞余亮:“折射”一词用得特别好。著名评论家李敬泽说过:“优秀的小说家总是喜欢把地球的重心搬到另一个地方。”这话和“折射”是同一个意思。通过优秀小说家的笔,通过他们的叙述,“折射”出这个世界的无限可能。韩江所写的“素食主义”,本来是有关营养学的话题,或者是多元信仰之一种。谁能想到,韩江竟然把这个题材写成一部小说呢,而且是一部非常棒的小说。我也有了“折射”之后的“折射”——读完《素食主义者》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素食”这个词,于我,于这个世界,有了深深的黑洞感。这和当年读了你《谢雨的大学》之后的感觉是一样的,也将我“折射”了,都成了我的黑暗之词。“谢雨”和“大学”这两个词,成了两个巨大的黑洞。
    钟求是:“谢雨”和“大学”两个词组连在一起本来挺好的,有着回望青春的意味。但《谢雨的大学》是用现代的眼光对一个英雄时代进行复原和反思,发现了悲剧和残忍的一面。周北极没有错,谢雨更没有错,可他们俩都要去承担那个时代带来的错。这种错是以个人情感的错位为代价的。谢雨的心灵挣扎,太让人怜惜了。写完小说后相当一段日子里,我会经常坐在熄了灯的黑暗房间里,细细回想谢雨的大学生活,猜想她后来在生活中的可能去向。这种坐在暗色中的伤感,可能与你说的黑洞感有些相似吧?!
    而对于《素食主义者》,你的黑洞感可能与小说中的梦境有关。小说一起始,女主英慧就做了一个梦,梦中她闯进一间草棚,撞见一大片挂着的鲜血肉块。因为太饿了,她捡起掉在地上的肉块塞入嘴中,然后看见自己映在血泊中的脸,表情又奇怪又恐惧。这样的梦确实可怕,成了她素食行动的直接原因。其实对一个小说家来说,一上来就动用梦境不是好的策略,它会让故事显得凭空而起、自生理由,甚至有点偷懒的感觉,但好处是单刀直入,带着不由分说的力道。更重要的是,梦境是日常生活的变形投影,能牵引出日子深处的东西。英慧之梦,通向的就是小时候父亲对她的暴揍、结婚后丈夫对她的冷落,或者说,通向的是生活对她的捆绑和挤压。这样的梦就有足够的黑色力量打开这个故事的门。而到了小说的最后,姐姐到医院探望英慧,她看见妹妹的眼睛就是“黑洞洞”的。对着这双眼睛,她明白妹妹之前经历过太多的“忧虑和不眠”,然后在某一时间,妹妹的手终于放开了系着正常生活的细绳。在此时,英慧已把自己活成了梦境。以睡眠中的梦开始,以现实中的梦结束,连接这两种梦的通道是暗色的。
    庞余亮:作为小说的连接器,就是连接这两种梦的通道。布满这暗色通道上的陷阱就是“素食”。主动的“素食主义”也好,被动的“素食主义”也罢,追根溯源,都是灵魂的老无所依的表现。在这本不算太厚的长篇小说中,拒绝吃肉这一行为竟成了小说叙事的第一推动力!看到这里,我特别担心,这样的第一推动力能够成立吗?随着阅读的深入,“拒绝吃肉”在这本小说中作为第一推动力是最为恰当的,有了这个第一推动力,小说家就完成了撒豆成兵的魔法,小说的叙述就特别从容。
    钟求是:素食首先是嘴巴拒绝吃肉,再在内心去掉肉感。但阅读小说过程中,在素食这个主题词的背面,我也看到了肉欲。素食和肉欲的内在对立共同构成了这个小说的推力。英慧的素食是彻底的、不可逆的,从嘴巴的不吃肉,到身体的接受花叶,再到幻觉自己变成了植物。归根到底,她不想再做一种动物。做人类有时很有趣,有时也很疲累。当疲累这一头不断加重时,人的内心就会倾斜,甚至会想到放弃人的身份。英慧的素食就是对人的肉身、人的欲望的脱离和告别。但为什么我从中又会看到肉欲呢?因为这部讲素食的小说围绕的始终是英慧的身体。在丈夫眼中,英慧的身体是干扁、不性感的,而且不戴文胸,而且割伤手腕,而且裸露身躯,一切都令人沮丧。在姐夫眼中,英慧的身体是有味道、性感的,她的蓝色胎斑,她的显出曲线的腰部,甚至她干瘪的乳房也变得“丰润饱满”,这一切让人“心潮澎湃”。当然对一位艺术至上者来说,还不是简单的性欲,而是对身体作品的心往。而到了最后,英慧梦见自己身上冒出了倒立的枝叶,手上长出了树根,腰间开出了花朵,“所以我使劲张开两条腿”。小说中的素食,几乎是陪伴着身体的肉欲展开的,这就显出了两者对撞中的惊心动魄。不过注意,这肉欲的肉,是撇开世俗欲望的肉身;这肉欲的欲,是回归原始意味的欲念。这里我还想补说一句,小说封面上的“素食主义者”书名,正好搁在开着花朵的女性身体上,这个画面的意象是恰当的。
    庞余亮:开着花朵的女性身体正好是三瓣,也就是小说分为三个部分的结构。如果让我简单总结一下三个部分的主题,我以为第一部分《素食主义者》的主题是“日常与残忍”。第二部分《胎斑》的主题是“灿烂与绽放”。第三部分《树火》的主题是“异化与拯救”。每个主题都通向女性的身体器官,首先从嘴巴开始,接着到达胃部,后来到臀部,再后来英慧决定将自己倒立成一棵树。这三个部分,也是三种毁灭的方式。当然这也是英慧决定毁灭世界的方式。所谓素食,本来是为了拒绝被毁灭,但命运旋涡中的素食主义者,还是遭到了彻底的毁灭。毁灭的过程,当然也是文学重建世界的过程。毁灭的力量也是小说的力量,刚刚读完你的最新长篇小说《等待呼吸》,这是近十年来我读得最痛快的优秀长篇小说,它基本接近了我对于汉语小说的文学理想。在这本《等待呼吸》中,我以为,杜怡的毁灭也是小说的主题之一。
    钟求是:对于《素食主义者》的主题,你选择了毁灭这个词。这是一种不错的认定。年轻的女人无论如何是美好的,现在美好不是被岁月摧残,而是被生活之手一点点撕碎,这确实是一个残酷的毁灭过程。不过从矛盾的双面看,我更愿意将之视为围困和挣脱的过程。一个快速行进的社会,必然存在人的精神困境问题。但《素食主义者》并没站在一个高位上,用广角境摄制大的社会场景,而是用不同的视角不断给女主人公以特写。英慧本是位普通得无特点的女子,可她被生活静静地围困住了,精神空间越来越小。这种压抑窒息的感觉旁人(哪怕是丈夫)是不知道的,只有她心里明白,也只有她允许自己进行挣脱,而挣脱的方式是舍去一切去颠覆正常的日子。这是一种安静的狂野,失效的抵抗,因为一个女人孤单作战,怎么打得过坚固的日子。
    既然你提到《等待呼吸》,我就顺着说几句。在我的这个长篇小说里,女主杜怡也经历着被生活围困和挣脱的过程。不同的是,杜怡最后携伴着新的生命往不可知的亮处走,而英慧最后携带自己的身体往不可知的暗处走。同样是自我救赎,用力的方向是不一样的。从这种比较中可知,韩江是个很“狠”的作家,能够通过高浓度的残酷描写来表达人性,把故事推向极致。不过同时我也发现,英慧与杜怡相比缺了一样东西,就是爱。杜怡是爱过的人,心中始终放着一个男人,而且被这个男人的光芒牵引着向前走。英慧一生没领略过爱,不知爱为何物,所以身体和内心都是扁平的,没有多少弹性。一个内心没有弹性的女人,精神世界总归会显得有些单一,带给读者的共鸣也会少一些。毕竟,生活中的大多数人是相遇过爱的。
    庞余亮:《素食主义者》的主题除了毁灭,还有另外一个大主题——伤害。在这本两百页的小说里,伤痕和风波遍地,沉默与火山并存。有在为了升迁的宴会上丈夫对英慧的伤害。有为了所谓的父权面子,父亲延续了童年对于英慧的暴力伤害,进行了再一次暴力伤害。有为了所谓的艺术姐夫对于英慧的伤害。伤害背后是痛苦,是压抑,是化为齑粉的自尊。伤害导致了无法收拾的人生变数。伤害主题其实在你的系列短篇小说中也存在,比如那篇被人交口称赞的《街上的耳朵》,还有那篇《你的影子无所不在》。伤害的主题像热带风暴过后的海洋,热带风暴过后,种种不堪,种种无力,生存的真相就如怪异的礁石,会赫然从大海的某处探出头来,就像《素食主义者》结尾处出现的秃鹫样的黑鸟。
    钟求是:其实这种伤害是连串的,一环扣一环的。作为一位精神障碍者,英慧的内心困局不是一时形成的,而是长期受侵的结果。侵害者包括了周围各种性格和心思的亲人。在这里,父亲的施暴让她小时候留下了心理暗色,丈夫的冷落让她的日子一天天攒着暗淡。父亲代表着以前,丈夫表现为现时,两个人一前一后构成了损害英慧的时间长度。但若追究他们的内心,其实也是受困和受害的,他们的周围可能也有一批有意或无意的侵害者。往大里说,无论是中国还是韩国,在同一个天穹之下,空气中的阴霾,让人不放心的食品,无厘头的房价,无法停下来的忙碌,科技产品导致的人情冷漠,当然还有冷不丁冒出来的各种病毒,这些东西让人们的日子变得很不舒服。事实上,世界也病了。世界往前走的时候,也明显出现了精神障碍的症状。这些症状投射到人的身上,就会产生心理变形和精神困境。《素食主义者》从小的切口进入,对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中人的定位和人际关系,发出了轻声而坚决的责问。
    庞余亮:丈夫郑先生,“看中”了英慧“所有的地方都毫不出众”。艺术家姐夫,“看中”的是英慧和他儿子一样的臀部的胎斑。而父亲,“看中”的是英慧的不言不语和“一根筋”。正是这三个男人,构成了世界最坚硬最冰凉的一面。小说的三个部分,有两个部分是以男人的视角写的。而真正的作家却是一个女作家。可以这样说,韩江写活了三个男人。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作家发生学。女作家写活了男人,而作为男作家的你却与韩江相反,在《谢雨的大学》《零年代》《两个人的电影》《等待呼吸》中,塑造并写活了谢雨、杜怡等好几个女人。这是一个相当有趣的话题。
    钟求是:女作家写活男人,男作家善写女人,这种现象确实比较有意思。我想了想,之所以会这样,至少有两个原因。一是作家有兴趣也有动力对异性的内心进行探究。女人对女人、男人对男人自然是了解的,正因为有这种自以为是的了解,有时反而对同性内心深处的隐秘情绪不敏感了。而对着异性人物,作家更容易抖擞起精神,好奇地闯入对方的内心地域进行旅行或勘探,发现不一样的风景和矿藏。二是作家对异性人物会不自觉地产生强烈的爱或恨。作家的笔应该是公平的人性的,对所有人物都要予以尊重。但作家又做不到老是平心静气,尤其与小说中一些异性人物相处久了,心里会生出特别的情感。譬如在我的笔下,《谢雨的大学》里的谢雨、《两个人的电影》里的若梅、《等待呼吸》里的杜怡,她们在生活中经常处于弱势,经常势单力薄的一个人在作战。这时我会在心里真切地疼爱她们,并悄悄地用文字去支援她们。
    回到《素食主义者》,这部小说里的三个男人,作者着墨最用心、塑造最饱满的是姐夫这个角色。作品三部分中,第二部分《胎斑》无疑是核心,我本人也觉得这部分写得最好。这部分的好,一是英慧把身体打开,产生一种沉默的美,同时也是造出反抗的力量,二是展示了姐夫的心路,让人恨之怜之。姐夫是个失意的影像艺术师,人生低落,“厌烦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但小姨子英慧臀部上的蓝色胎斑激活了他的创作,让他对英慧的身体充满了想象。他说服英慧一起进行裸体彩绘的艺术摄像,一步一步走向两个人身体的交合。这里的问题是,姐夫清醒地把艺术和现实混淆了。如果梦幻般地、不自知地把艺术和现实混为一体,那是创作之妙,有一种升华的效果。但姐夫却是明白地、贪欲地把艺术和现实相混合,侵入英慧的身体,这就成了一种下坠,稀释了艺术的纯度,也扭曲了生活的态度。
    在阅读的时候,我曾尝试着修改此处的情节。姐夫不夹带欲望和私心,一路将艺术进行到底,在与英慧身体结合的关口,要么进入忘我的状态,要么只给出有温度的拥抱。这时的姐夫,便会是另外一个人。即使结局一样,小说的内部走向也会发生更改。我粗略地判断,情节修改后的姐夫内心会更复杂,也更有性格刻画的张力。不过也不一定,现在的姐夫也异乎常人,是一个难得一见的人物形象。
    庞余亮:尝试修改——这可能是你能够写出好小说的秘诀之一。这样的阅读参与,绝对是一个了不起的好方法。这本长篇小说中的三部分《素食主义者》《胎斑》《树火》,可以独立成三个中篇小说。这三个中篇小说,又是英慧三种不同的生存方式。开始的素食,后来的蜕变,再后来的异化。如果按照“尝试修改”的阅读方式,我以为,完全不需要修改的是第一部分《素食主义者》,也就是说,《素食主义者》是我最爱的部分。第二个《胎斑》中的叙事有点松,再次是第三个《树火》,更像是不折不扣的毫无理由的燃烧。但是,这三个部分中,如果没有闪耀着奇异光芒的《树火》,这部小说绝对是不完整的。英慧绝对不允许自己像凡人那样活着,她通过素食完成了第一次反抗,接着是和姐夫的绽放,再后来就是成为一棵树,她已不再像凡人那样活着。树完成了对这个凡俗世界的最后一击,从这个意义上说,看上去最弱小的《树火》完成了小说的飞翔。读到这里,我明白了,《树火》之所以最弱,是因为英慧的身体到了第三部分,是最为虚弱的。当然,英慧的意志在《树火》中是最为坚强的。
    钟求是:第三部《树火》主要是通过姐姐的视角来探究英慧的内心,故事本身比较单薄。但这里有一个很重要的景象:英慧站在山上树木中间,要让自己变成一棵树。对英慧来说,成为一棵树多么好呀,可以远离嘈杂的人群,可以拒绝任何食物而只需要光与水。这个景象让小说脱离了厚重的现实,像你说的开始往半空中飞翔。换句话说,一个简单的景象,帮助这个小说到达它所希望到达的地方。
    在这里,有必要讲一下简单和复杂的关系。有一种小说,故事简单,情节线条明明白白,可细一琢磨,里头藏着丰富而玄妙的东西,你用上两只手也捉拿不住。这样的小说是高级小说,《素食主义者》就是。《素食主义者》的故事梗概,用几百字就能讲清楚,但它将故事切割成三部分,同时又挪移叙事视角,使小说形态上变得复杂。更重要的是,围绕着英慧的素食变故,几个人物的内心有风有雨,又雨中飘雾,这让小说内部生出复杂性来。此时去辨认小说的主题和指向,会觉得既清晰又困惑,因为你又发现了躲在故事情节中的不少隐喻。于是《素食主义者》成了这样一部小说:你可以很快讲明白它的故事,但你一时讲不清楚它的意义。
    庞余亮:真是像风像雨又像雾!在好的小说里,才华真是无所不在的。在中国文坛,以莫言、贾平凹为代表的五〇后作家风头依旧有力,但他们自谦为“晚熟的人”。以余华、苏童、毕飞宇为代表的六〇后作家根本就是“早熟的人”。《素食主义者》无疑是一本能够代表韩国当代小说水准的好小说。如果放在中国,韩江应该归到七〇后作家群中了,你作为《江南》杂志的主编,对于中国七〇后小说应该是非常了解的,可不可以做一个横向比较呢?
    钟求是:一九七〇年出生的韩江是韩国文坛被寄以厚望的女作家。《素食主义者》是在二〇〇四年出版的,但到了二〇一六年,竟一头撞到了国际布克奖。评委会主席博伊德·唐金认为,这是一部让人过目不忘的小说,极有力量并富有创意。以我的判断,韩国七〇后作家和中国七〇后作家有不少共同的关注点和思考点,譬如对当下人们内心困境的重度拷问,对世俗秩序的抵挡与逃离,等等,而且同样在喧闹的流行文化和通俗文学之旁,顽强地保留着沉静的纯文学性格。不过从《素食主义者》这部作品可以见出,韩国作家的写作思想更解放一些,也更自由一些,他们能把想象的边界推得挺远,并且对人性的根部挖得挺深。在这方面,中国的同代作家应该注入一些勇气,更用力地打开自己、挤榨自己。
    庞余亮:王安忆曾经说过,现在的小说家越来越不讲究细节了。如果用这个标准,《素食主义者》绝对是讲究小说细节的作品,这部小说中的父亲杀狗与喂肉,姐夫画画,都是小说中令我过目不忘的细节。其实这就是小说家的才华。记得在你的《未完成的夏天》《谢雨的大学》《等待呼吸》中亦有许多特别出色的细节,能否谈一谈好细节是如何找到优秀小说家的?
    钟求是:小说中的细节,仿佛身体上的肌肉群,关系到形体的造型美观,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不过身体的马甲线如何练成可用健身方法来指导,小说的细节如何生成却是不太好说的,要说也应该由大学的文学教授去分析。在这里,我们可以避实就虚地撇下细节这个词,聊一下灵感是如何找到小说家的。韩江写这部小说的灵感,据说来自韩国前辈作家李箱笔记中的一句话:“我认为,只有人才是真正的植物。”她从此出发,先写一个短篇小说《植物妻子》,又觉得不过瘾,发展出了长篇小说《素食主义者》。对一个作家来说,这种灵感是好东西,往往能形成小说的核或者小说的支点。它能找上门来,其实是生命中的缘分。这些灵感的触发点是多种多样的,可以是一条新闻、一段音乐、一个梦、一次回忆、一回聚酒聊天,当然也可以是某个晚上的捧书阅读。在一个特定的时刻,所谓的灵感会以不速之客的姿态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与你紧紧握手。但是注意,这个特定时刻不是凭空到来的,它是给那些为小说而活的人备着的。
    庞余亮:说得好!这个特定时刻不是凭空到来的,它是给那些为小说而活的人备着的。韩江完成了《素食主义者》,《素食主义者》成就了韩江。我也明白了“特定时刻”在你的新长篇《等待呼吸》中对于你的意义。你准备了一辈子,《等待呼吸》就这么顺时诞生了。它是你的高度,你完成了它,当然它也完成了你。当然,除了细节,还有思想高度,还有出色的语言,你的小说语言在当代汉语小说中的辨识度相当高,这和《素食主义者》一样,好语言成就了《素食主义者》。虽然经过了翻译,但还是感受到了韩江的语言干净,有力,准确。像绣花,平静却波涛起伏。所以,我特别喜欢韩江的语言。很让我吃惊的是,从第一部分读到第三部分,每一部分的语言都不是同一种语言,第一部分《素食主义者》中语言是人在说话,到了第三部分《树火》中,韩江用的语言却是树的语言!真是了得,韩江竟然用植物的语言来写人。
    钟求是:外国小说译为中文,很难不丢掉或多或少的原文风韵和语言特征。译文的面貌能否悦目,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翻译者的艺术气质和文字功底。有点幸运的是,《素食主义者》译者千日的文字还是比较清爽聪明的,能护住原小说的语言味道。千日在谈到这部小说的翻译时说过,他争取到了自由的权利,没有逐字逐句对照着译出,而是努力地把原作的艺术意境传达出来。现在看来,这本小说的中文版基本呈现了原作的艺术意境,由此我们也可以通过译文的传递去感知韩江的语言味道。在这部作品里,小说的语言是很贴人物性格的,或者说,英慧的性格特征直接影响到了叙事文字,形成了语言特点。这语言特点就是在内含野性的同时,保持着安静与孤独。
    该小说的语言的确是安静的。就像英慧的少言轻淡一样,文中语言也是收敛平实的,一点儿不闹。英慧被父亲打耳光后用刀子自伤,之后在医院又把上身裸露于众人目光里,这些情节多能制造激烈呀,但小说的讲述仍是稳定的,没有大惊小怪的弹跳腔调。尤其是第二部分,英慧在整个影像拍摄过程中是淡然不乱的,而叙述的文字也是细腻而不匆忙,似乎带着一种哀伤低回的音乐旋律。而说到该小说语言蕴含的孤独感,我随便取出第三部分的一段对话。在病房里,英慧把消瘦的脸凑过来,透露重大秘密似的说道:“我现在不是动物,姐姐。”姐姐说:“你在胡说什么啊?难道你真的觉得自己变成了树木?植物怎么能说话呢?植物怎么能思考呢?”英慧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一丝不可思议的微笑绽放在了她憔悴的脸上:“姐姐,你说得对……不多久,语言和思维,都会消失的,很快!”然后英慧嘴里发出哧哧的笑声。此时,我从听到了孤独,是的,在英慧超脱似的笑声中,我听到了孤独。所以在这里,我同意你的判定,韩江最后选择的语言是树的语言。一棵树站在那里,给人的感觉就是安静和孤独,尽管它的内部生长着野性。
    庞余亮:韩江的《素食主义者》的结尾是弃绝,你的新长篇《等待呼吸》的结尾是拯救。弃绝和拯救,在目下新冠疫情为背景的世界里,这两个主题就显得特别有现实意义。有了这两本长篇小说做伴,现实会不再荒凉不再孤寂。所以,在不断毁灭的世界里,重建就是文学的使命。谢谢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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