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上花》以特定的时代并置身于乡村的农场为叙事平台,首先题材不多见,再次书写策略及表现手法也颇具特色,甚至对常规的阅读经验具有一定的冲击。表面看《崖上花》的结构并不复杂,也就是以时间为轴,主要人物及情节一直延生,其间穿插这样或那样的次要人物和事件,但由于作者在时空叙事中找到了比较精准的“发力点”,场景及细节、人物言行及心理和语言,均能巧妙契合和相应,构织出了耐人寻味的“内部肌理”。 比如对特殊的公共空间和个人生活空间的边界处理,作者不完全依靠叙事性的牵动,而是借由内外环境的互渗和崁和,自然地把日常、成长与心灵加以贯通,从而揭示了那些被日常性和宏大叙事双双遮蔽掉的存在物,有效地实现了文学的去蔽、发现及重构。 某种意义上看,《崖上花》更像是对缺失在公共记忆及感知里的“农场生活图景”进行了复元,完成了对历史及其虚无性的消解。与之呼应的是,作者对文本及体例也做出了相应的探索,其间许多的“穿插物”,既是结构的生成,更是书写的多向度,二者浑然天成。如时间轴,童谚和歌声,数次的搬家,房前屋后的桂花树、苹果树,山野里的各种花儿,玩伴和死亡 ,包括“轰哧!轰哧!妈妈把缝纫机踩得飞快”的场景重复,随着时空转移,无一不是对生命觉知的忠实记载。 有人说,作家的担承往往来自他的痛感,而痛感则来自于固有的生命意志和爱。就如鲁迅在《这也是生活》中所言:“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贵州的乡村乡土、农场,特定的时代和个人际遇的投射,催生出一个特殊的社群,与之相伴而生的困境和追问,都是通过“我”的视角得以实现的。“我”出生于干部家庭,父母来自山东,有异乡人身份感,贵州山区的大环境里,有村民和形形色色的邻里关系和孩提玩伴,更有此起彼伏的生死与苦乐——而“我”始终在场。 进一步看,时空现实的我,写作的我,真相的我,是一种并行存在的生命体。因此在《崖上花》中,我们看到的是这样的生命图谱:经由“我”打量过的童年,绝不是现实生命的草创期,而是代替苍生再次周遭、领受,重新去触摸,借由“我”和其他的生命叠加、移位和同构,甚至同体,实行一次特别的自我主体确认与命名。 或者说,鸡零狗碎的俗世生活,搭载上文学的温度和远方,技艺娴熟和灵魂跋涉缺一不可。“可怜的公鸡不长记性的公鸡”;“如果我的奶奶不那么好面子,村人也不会把她吊起来。”小说开篇就是焦虑与童真交织,弥漫着寻求出路的执拗,以及没完没了的各种困扰。比如“奶奶”,承载着她那一个时代的人间烟火,一方面执著地延续香火,一方面企望显贵甚至君临天下,生活有再多的重负和不堪,她的身份诉求始终不会动摇。 叙事的同时,作者同步完成了内心的扫描和拷问。如在“我”及玩伴们渴望看见狼又不被狼伤害的傍晚,一种童真式的兴奋期待中,另一个生命正在退场。“她一边接水一边咳嗽,自来水的声音在她咳嗽的间歇里,时断时续地传过来。看不见狼的夜晚,她的声音让我们觉得夜晚突然浑浊起来。” 自来水和咳嗽的声音,引发了夜的浑浊——这种貌似的随机变量,是阅读中的哲学式“打岔”。这神一样的“打岔”,显得非常简化,甚至不经意,却将生命的预设和渴慕,生命间的抵消、错位和焦虑和盘托出。包括贪玩的小男孩“小坏”,镶嵌着宿命的心脏病,遇见姐姐玩笑中的一个屁;跳马兰花的同学李珍;冷不丁出现的弹弓手;给陈永贵献过花的潘小梅,其间很多细部和转场都处理得足够简明,同时又具备夺人心魄的力量。 应该说《崖上花》遵从的仍然是传统的技艺道,但同时它又具有“复调”特质,现代性较为鲜明。针对不同的个体生命及经验,作者赋予了差异化的精神面向与表现策略。包括对语言的实践,也成为其性灵呈现的有机构成,令文化根基和个体经验相互叠加。每一个生命体都如此平等,他们一方面在生活环境中发散和衍化着自我,一方面外部环境的一切又在回应和侵蚀这个自我,其命运在宿命与变数间游走,各有各的局,各有各的拘囿和抗争,通篇作者行笔都显得鲜活、具体,阅读的代入感比较强烈。 再者,其语言风格还有一种散漫又谨慎兼具的气质,语句时而沉寂,时而空灵,有现实语境的物象,也有诗性意象,写实与写意、抽离和叠合都非常自如,无一不随心所欲,就如紫蓟花和贵州山东两地的方言,连接着贵州和“我”父母的山东,山与海就这么奇特地交织了,在生命的虚弱和生活的困境中,犹如没有根的根,虚实莫辨,亦是一种身份确认,饱含了对母性温暖的永生呼唤。 在其笔下,生活的鲜活与执拗,常会以悖论出现,有时候哭和笑都由不得人,就如焦虑是亘古之物,日常中的“小确幸”亦然:“于是我就想着飞机来了,它到处丢炸弹,可是它白白丢了那么多炸弹,我们却在洞里吃葡萄。” 一般而言,对场景及人事物的描写,都需要深思对素材和元素的运用,犹如精打细算要用几枚棋子撑起一个局。对此姜东霞仿佛没有刻意为之,在她这里万物皆有场,草木皆兵,收放随缘,开合由心,文字内蕴和信息量都较为丰茂,看似语序密集,但并不驳杂含混,更不耽于描写,而是回归了事相的本初:“她们走了,我捂住脸躺到床上,风狂乱地吹着,鸡把声音扯到了超出它的长度,回荡在空寂的坝子里。甚至我一生中的绝望感,就是从那个中午开始的。” 这的确是作者的匠心所在。时空及记忆、场境、细节,修辞只是舟弋,对于“我”而言,成长经验已被重置:集体性同构的经验、个人欲求、愿景、情感依托,种种情状与命运走向,全都不可确定。所以“我”坦承自己的不堪一击:投降吧,我们一起投降,做一个会脸红的叛徒。 “疯子和秧鸡是有默契的。”《崖上花》中,这一类的妙句及搭载的精神隐喻,已然自成一道风景。作者仿佛拥有一种近乎女巫般的感通能力,能了知生命与生命之间,常有局外人无法洞晓的奥秘:“我”不能获得一只秧鸡,疯子却可以。我的欲求需要疯子来满足。疯子走了,她为我留下秧鸡、生命和春天的景象。 或许,只有女巫式的作家才会向在这尘世留存过的生命致敬,并伙同他们达成一种重生? 某种意义上看,对真相的触摸、靠近和瞬时的交融,都是不可言说的言说。“我”的玩伴和同学、村民,特定的社群构成,无一不是多重视角的扫描,无论隐态和显态的表现,皆直面生存现实与精神困境,无一不是一种实验性的质素。这样的“匠心”,的确能够赋予文本思想上的穿透力和感知上的魔法魅力。 正如山间有花,田野有花,还有作者心里的花,随处都是花,而“崖上花”,本身就是光亮与希望的寓指——万物的本然存在,是通过不假思索的情状而达成对我们的教育。作家不过只是感通者和记录者。或者说故事始终在原处,随时在消散和聚合,每一轮的最后,在作家这里只剩下难以言诠的怜惜和爱。如果硬要提及作家的良知,或说文学的光明与温暖,莫过若此。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