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步穿过中关村》，发表于《收获》2006年第6期
    
    

《伞兵与卖油郎》发表于《收获》2007年第4期
    好的小说应该是吞吞吐吐的。像手枪，一个子弹一个子弹地出来，一颗子弹打死一个敌人。它的吞吞吐吐不是结结巴巴，不是辞不达意，而是弃绝喧嚣和浮躁，删减杂草和不必要的枝蔓，让每一句话都力求及物。其二，我以为好小说都是开放的，和所有的艺术一样，应该具有多种阐释的可能性，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切入，它是一个美丽的建筑，凡墙都是门。——徐则臣
    徐则臣是拥有独特气质的青年小说家。阅读他的小说，我常想到另一位70年代的小说家魏微。这倒不是因为他们的创作风格有何相似。而是他们身上某种共同的与时代急剧旋转的车轮不相适应的气质。他们的文字没有面对世界时的焦虑不安。没有极尽极端之能势的写作姿态。没有不顾一切地获得全世界的目光注意的渴望。没有咄咄逼人。没有斜睨的尖酸和故作”超人”——没有这个时代处处弥漫着的惊世骇俗的企图。他们的写作不张扬，不做作，但具有朴素的力量。
    徐则臣的笔下有一群在北京流浪的青年人，他们卖假证，卖盗版碟，求职，或求学。他们身上有属于当下中国人身上特有的流浪气质。在城市里他们会时时想到乡村，在乡村中又极度渴望城市。于是就有了这年轻的乡下人在大都市里被警察追赶的惊慌，有了在北京低矮平房里的局促、欢乐而温暖的性，有不说话但眼睛永远会令人心软的乡村姑娘西夏，也有在立交桥下睡一夜、身无分文游走在街头的浪子和穷光蛋……
    花街是故乡的街道。花街里的人们生活平缓，表情安静，你很难想象在这些人身上会有故事。但是，会的。如果你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和触觉广大的心灵，你眼中的世界将变得宽阔，丰富，充盈。难以忘记《人间烟火》（《人民文学》2007年11期），苏绣遇到背叛，苦难，丧子，但依然要活下去。隐忍，不平，最终又得说服自己活——作为故乡的花街生活不是对琐屑生活的摩写。不为了写实而写实。他最终书写的是普通人的某种情怀。徐则臣笔下的小说人物，在他越来越长久的写作实践中，慢慢开始焕发着令人感慨的神性。
    无论是对生活在北京的异乡人，还是对生活在苏北故乡的普通人事，小说家的态度都是节制的，理解的。他不把人物当作抒情对象，他不猎奇，不以之为风景，而把他们当作我们，这使得他的小说有信服力——作为读者的你愿意和这个叙述人一起进入另一个世界，你愿意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听他们说话——这力量其实是水。我以为，徐则臣到达了一位优秀小说家在他青年时代应该有的高度和对生活的理解力。
    徐则臣身上有令人敬佩的“忠直无欺”的气象，有我们久违的书写品质:“诚实”，“理解”，“朴素”，“从容”，“诚恳”。当这些品质慢慢累积，便构成了这个时代里罕有的某种与“正”有关系的品质。在我眼里，这也是与时代的焦灼气息保持距离的“先锋精神”。无论是诚实还是忠直，其实都是我们该有的常识，良知，但是，因为对金钱和名利的追逐，在当下大量的浮躁的作品中再也难以寻找了。所以，它们宝贵。
    ■文本细读
    跑步穿过中关村
    敦煌是《跑步穿过中关村》的主人公。他的职业既熟悉又陌生，之所以熟悉在于我们在北京的天桥上总能看到他们的身影。但又陌生，你不知道他们的生活如何，他们有家吗，他们被警察追赶时，想到的是什么？对我们来说，那完全是隔膜的另一个世界。
    借用当代文坛最火的说法，敦煌是不折不扣的“底层”代表。但是，你在敦煌身上绝对闻不到那股子熟悉气息:怜悯，自我怜悯，对贫困生活的炫耀和对社会的诅咒。你也看不到这群人身上想当然的拉斯蒂涅式的向社会恶狠狠索取的劲头。他不像我们想当然的底层。
    在敦煌身上，你看到一个人。一个内心充满渴望的，有血性的，有温情的男青年。他没学会浑不吝，还没学会完全“黑心”。你不由自主地去理解他，以前你是不会也不屑于理解的。但当你理解时，你会发现，无论卖过假证，还是碟片，其实他们都不是我们想象中的社会治安的“不安定因素”、“坏人”，他们复杂而立体，小说家诚实地书写了人性格上的宽广与暧昧。
    你说，敦煌和我们有什么区别呢，他和我们一起站在天桥上看车来车往。他渴望成为这个城市中的一员，但仿佛又永远不能。他渴望获得尊重和爱，但有时又那么奢侈。他渴望像一个城市人一样过自己的理想的生活，但一切永远都在路上——当你和他站在一起看世界时，那些公务员和城市人群以及高耸入云的高楼大厦都变了模样，至少不是我们通常认识到的模样。
    不是通常的底层题材小说，但的确写的又是底层人民的情状。徐则臣没有文艺腔地处理敦煌与乡村，与城市的关系，他使人物找到尊严——他书写了一个现代化进程中向往都市的乡村青年的迷茫。是的，这部小说以北京为指代，书写了这个时代人们对现代、对都市、对土地的复杂情绪:既爱又恨。百转千回。永远在此地向往彼岸——终究，城市不是我们梦中的金色天堂，乡村也不是我们内心脆弱时想到的可以安身的乌托邦。
    伞兵与卖油郎
    《伞兵与卖油郎》是徐则臣小说中最美的收获。在这部不足万字的短篇小说中，它的内容含量远远超过了它的篇幅。很多人眼里，这部小说是有关一个孩子的梦想的故事。男孩子范小兵从小希冀成为能在天上飞翔的伞兵，为此，他寻找可以飞翔的降落伞，寻找可以助力的风，以及成为伞兵的军装。甚至，为此把腿摔断了。成年后，男孩子成为了卖油郎。小说中摔断了腿当然不只是字面上的，也意味着一位乡间孩子梦想的折翼。那实在令人心伤。
    小说也是一位退伍军人的故事。孩子的父亲老范曾经有过辉煌的军旅生活。但最终战斗英雄回到了乡间——他受了伤，失去了性能力。生活在凡俗的乡村中，曾经的梦想和生活慢慢远去，战斗英雄成了卖油郎，也失去了作为男人与丈夫的幸福。
    这失去的何止是一个男人的幸福，不也是女人的幸福吗？当你仔细地进入小说肌理，你将会触摸到作为最深的、最里面也最丰饶的小说“地层”——《伞兵与卖油郎》还是关于一个女人的故事。尽管这个女人从未出场，尽管这个女人从未有过她的声音——她不断地从家里逃跑，跟着一个大胡子男人。她被殴打和看守，最后，还是丢弃了丈夫和孩子远去。这是不贞不洁也不负责任的坏女人，她永远生活在别人的风言风语中。这里有属于女人，属于人的心酸和疼痛。正如丈夫渴望曾经拥有的蓝天，正如孩子渴望在蓝天上飞翔，范小兵的妈妈渴望女人和人的幸福。于是，在故事的另一个声音层面，我们听到了女人的呼喊，那里分明有她无尽的挣扎——你能体会到叙述人对他所有人物的理解，尤其是对那个失语的女人的善意。
    《伞兵与卖油郎》有独特的丰富的多解的美。年轻的小说家从容不迫地讲述着一个与梦想，与疼痛，与飞翔，与渴望有关的故事。整部小说弥漫着风的流动和自由，文字生动而轻盈——如在猎猎风中飞翔般，小说内容与形式浑然天成。它让你在这个焦躁的时代里不由得不安宁，然后叹息。
    徐则臣印象
    认识则臣的人大概都知道他的谦逊，他长了个好人相，浓眉毛，国字脸，笑的时候有点天真，也有点憨。所以，作为朋友，不用担心他给你惹麻烦，相反，很多事他都会替你考虑到，若是真受了委屈，他就大大咧咧地说:“没问题，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曾两次邀请他到沧州一次到石家庄参加活动，师友们都觉得这小伙子好，来了就像自家人。
    在当下诸多的写作路数中，则臣操持的是名门正派的身手，招法清楚，句句落实，浑然大气，有一种饱满的气韵充盈其间——在这里，我也泄一下底:则臣的“横空出世”多少也是假象、错觉，后来我才知道他也经过了相当漫长的“地下写作”，废稿三千。他在学校里待了二十年，还做过两年大学教师，跟文坛不搭界地写，写完了放下，不满意的扔掉。现在拿出来的都是他觉得还能看的作品，他对自己的要求有点苛刻。这种自律和实力应该是得益于他对经典营养的汲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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