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二十一楼》 李晓晨
这几年,我对世界的认知好像逐渐发生了某种重心偏移,不再执着地探究一个最后的真相。越来越觉得,周围的人和事往往是混沌、复杂的一团,一头扎进去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就像1999年那个作文比赛出给考生的一道题目——考官把揉成一团的纸扔进盛满水的玻璃杯,杯子安静地放置在桌上,直到水和纸团缓缓地融为一体,先前的清亮透明逐渐变得暧昧起来。对我来说,目下的一切就是这副样子,宛若在水中央,没有什么能以单独的一面出现在桌上。看不清,也就不再详细追究,前方似乎豁然开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带着点儿宿命论的色彩,但这里的宿命是知道自己离不开地球和追不上飞往月球的嫦娥的意思,大概鲁迅先生在《补天》里写到的女娲也是这样的,她穷极无聊一屁股坐在地上抟泥造人,在天地鸿蒙间肆意、浑噩地挥洒,以致于后来自己也产生了轻微的厌倦和疲惫。 这样的想法难免会隐隐约约出现在我的小说里,如果姑且还可以把它们称为小说的话。一个朋友问我,为什么写出来的东西总带着点儿看透世事的调调,我觉得他说的是一种“不过如此”和“能奈我何”的意思。《二十一楼》是一个酝酿了很长时间的东西,这些年我和周围的许多人都不得已经历过一段或长或短地围着房子打转的时间,说起来这算个事儿,可大多数人都是被一路推搡着稀里糊涂完成了这桩不大不小、正经八百的事情,甚至后来回想起来都还会深为一个“小白”买房惊恐不已,像做了一个烟雾缭绕的梦,知道光明终会接替黑夜,却不大能明白黑夜是怎样消失得完完全全。《去岛屿》好像更有些在水里起伏不定的样子。它源自一次有些漫长的不经意间的谈话,朋友说起她心中理想的唾手可得的生活前景,那番慷慨激昂的叙述让人觉得不用多久一切就都能实现。可是造化偏偏弄人,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打乱了所有的设想,阻隔了人与人、国与国之间原本顺畅的交流和飞行,于是,那些关于未来的所有恢弘光明的设计就都变成了漫天飞舞的泡泡,谁也不敢再冲着明天写下任何内容的保证书。什么是确定的,什么又是不确定的?我想想,却也没有答案,这就是生活的最大的真实,小说的功能之一可能就是要描绘和揭示这样一种真实。 “小说要呈现的是人生和世界的模糊、不确定和复杂性”,米兰·昆德拉的这句话回荡了太长时间,当年写论文的时候我恐怕还不能真正理解它的含义,现在也只多多少少明白一点。世界有时候没什么逻辑可言,也没有什么规律可循,只要地球还如斯运转,新的问题就会层出不穷。兜兜转转,我们可能一辈子都困宥于城堡之中,也说不定在无意间发现了通往外部的闸门。这道门有没有,以及究竟在哪里,也不太好说。小说是一个虚幻的世界,但又无比真实,甚至近在眼前,那些发生在外太空的故事无疑是我们思想的某种映射和投影,而所谓思想又怎么会离开眼下的生活? 有些小说可以只发现却不必提供标准答案。我们在生活中的位置,还有小说里的人在他们的世界中的位置,它们相互之间的关系,以及看待和介入生活的方式,这是我在写作中最兴致盎然的部分。他们彼此成就,却也彼此制约,构成了一种无可奈何的不能相离别的复杂的关系。“当我阅读文学小说的时候,当我通过互相冲突的人物的眼睛观看世界的时候,我明白了并不存在单一中心这个事实。那种意识与物质、人与景、逻辑与想象截然分离的笛卡尔式的世界不可能是小说的世界。”奥尔罕·帕慕克的这句话深得我心,世界是混沌的,复杂的,暧昧的,犹疑的,但这也不能阻碍一种发自肺腑的好奇:为什么会这样,以及能不能并不如此。写字的时刻,我总觉得自己正面对着一张被烧得斑驳陆离、千疮百孔的实验台,各种化学物质装在玻璃器皿中无色无味,我拥有一双主宰万物的“上帝之手”,能随意把各个烧杯里的物质倾倒在一个容器里,当然没法预测它们会幻化出什么样的颜色,变成什么样的状态,而这正是实验的奇妙所在。但我知道,总有一些东西是不变的,比如物质要升温到一定程度才能变成气体,冷却到一定程度才会变成液体,还有能量之间的守恒定律。人类必须要遵循一些世界存在和运转的基本规律,可又期待着某个瞬间发生出其不意的变化。 写作还让我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竟然如此匮乏和苍白,畏缩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圈里长久安宁,就以为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面貌,可当我一个字一个字在键盘上敲击时会突生疑惑,门口那棵树的叶子到底是什么样的?末班车上的人有没有心情再看一眼窗外的月亮?还有地上那只长着很多脚的虫子,是不是这个季节才会出现在土壤之中……眼前的世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没有边界的博物馆,动物、植物、土壤、空气、河流、逻辑,还有最变幻莫测的人类……我需要自己给它们加上科学、详细、生动的标签和注解,虽然这些标签和注解可能毫无来路甚至并不正确,但在这一次次的尝试中,我突然发现了自己存在的更加丰富的意义和价值——标记一个独特的时空,创造想象力的另一种可能性。即便一切都宛若在水中央,每个人都依然能标记出自己的水文标识,这恐怕也是小说存在的另一重意义,对我来说,也是最重要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