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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京故事》(后记)

http://www.newdu.com 2020-08-20 文艺报 陈 彦 参加讨论

    
    这本来是一个戏剧故事,我写了很长时间,也改了很长时间,搬上舞台后,演出效果连我自己都没想到,能赢得那么多掌声和热评,甚至包括时尚的网络,也都跟着加热、传热,确实让一个写作者受到了堪称热切的鼓舞。在短短两年多、二十几个省市的数百场巡演中,最大的观众群是当代大学生。他们利用微信、微博随看随发的即兴评论,为这个戏奠定了“民间”认同的基础,这种认同与主流声音汇合后,更显出让人放心的评价真实来。
    我之所以要把这个故事写成长篇小说,是因为在这部戏的构思剪裁中,十分不舍地割去了很多有意味和有价值的东西,因为戏剧的长度总是被控制在两个小时多一点,过了这个时间段,再文明的观众,也得考虑脊柱和屁股的物理抗议,因而,在戏剧文本尚未完成之时,我就一直有伺弄小说弥补缺憾的冲动。
    我不知多少次说过,写这个故事,源自我居住的西安文艺路的那个农民工群体。他们也可能天天都不是昨天的那帮人,但那种形态,在我眼中,又分明是好多年都没有改变的一个古旧群落。这是一个自发的劳务市场,所谓自发,就是政府并不希望他们这样一日一两千人发散式地占据着半边街道,任喇叭喊、人驱赶地挥之不去。有时下硬手,也见驱赶者把现场能清理得一干二净,可过几小时,那地方又会人头攒动,聚成一个又一个涡流,在与驱赶者躲猫猫,捉迷藏,打巷战、游击战。久而久之,这个市场也就绳锯木断、水滴石穿、铁杵磨成针地顽强生存下来了。
    我开始细心关注他们的生活,应该是在这个市场存活十几年后的事了。我家也请他们干过活儿,话都不多,很难问出点什么来。城市人对他们在尽量封锁着很多秘密,其实他们对城市人也从不想敞开信任的胸怀。埋头干活,低头吃饭,饺子一人能吃一斤六两,干完活拿钱走人。动作都很机械、畏缩,哪怕是瞒着年龄的十几岁的打工孩子,几乎都感觉不到一颗活蹦乱跳的心的搏动,这是我对他们最初的印象。但我总觉得他们有故事,有很多鲜活的、感人至深的故事,能对我的戏剧创作生命有所破题和帮助。何况自己近二十年来每天从他们身边走过,总有一些情结,想弄懂一点他们的心思。这样,我放下了手头正研究的司马迁、唐玄奘,他们都是我准备搬上舞台的历史人物,端直走进当下,在西安好几个农民工集散地,开始了可以叫作深入生活的采访工作。
    在西安西八里村,我先后访问过数十户人家,有些是当地的安排,有些是私下串访。只有深入进去,触摸到了那一家一户、一摊一店地形复杂的生存河床,才能真实感受到这个特殊群落的人性温度与生命冷暖。很难想象,一个当地居民仅三千多口的东、西八里村,竟然居住着近十万农民工和在附近上学的大学生。还有一个叫木塔寨的村子,一千五百多口所谓土著,却容纳了五万多农民工的密集充塞。每到上下班时,所有进出口,都有一种面临出海与入海口的感觉。人流放胆恣肆地汪洋着,永远也无法测出广度与深度,就像在一张张木讷表情背后,永远也测不出他们内心的广度与深度一样。在巷内,人与人之间的进退避让,是需要提气收腹、侧身打转的。有些租房,床是错落无序的叠加状态,一家几口挤在一个四面不透风的也叫房的密室中,即使外面阳光当顶,进房不开灯,也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我曾经问过几个农民工的性生活问题,他们总是羞于开口,问得多了,也会抖搂两句:累得要死半活的,哪还有心思朝那儿想。其实更多的,我觉得是没有条件,不是集体租房,就是举家迁徙而来,在一间房里,胡乱叠架几张板床,哪里还容许弄出那种“失却人伦”的响动来呢。
    我的故事主人公罗天福,带着一家四口,就住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开始了他们的西京故事。罗天福进城打工,完全是为一双儿女上大学的学费在劳碌奔波。当儿子由信心满满进城,到彻底绝望,自沉数千米深的矿井,意欲逃离现实,自毁人生长城后,这个故事的残破,就拽起了一嘟噜一嘟噜的家庭与社会难题。而像罗天福这样的家庭故事,还带有很大的普遍性,这就是我要反复讲述这个故事的原因。
    我在写城市农民工,随之与他们产生对应关系的各色人等,也就不免要出来与他们搭腔、交流,共同编织一种叫生活的密网。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二十五年,到现在也不敢说就融入了这个城市,但我在努力与他们交往。我把这种交往认知,也都付与了这里面的故事和人物。这部作品因为涉及教育问题,大学校园也就成了不得不反复涉足的地方。我那在大学读研的女儿,总是会在我写出的这些段落里面,增添进她认为更真实的资料,并且提供了大量属于他们这个年龄段的时尚语汇与生活细节。妻子也会在城市平民生活状态中,帮忙找到更真实的生命情感铺陈。
    城市与乡村,永远都是两个相互充满了神秘感的“不粘锅”营垒,城市人偶尔会向往田园风光,但终究是去转一圈,对乡村的亲戚发几声嗲、拍几张照片、发几条微信就拍屁股走人了事,那种蓦然回首,那种惊诧和爱怜,始终充满了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而乡村人对城市既充满好奇,又充满了恐惧、茫然与不安,几乎不知道摊得那么大的煎饼,该从哪里下口。上了年岁的人,转一圈,新鲜一下,就能找到一百条理由急于逃离,只唯恐撤退的速度慢过了心理与生理的最后承受能力。唯有年轻人,才染了红发、黄发、绿发和彩色指甲,穿了迷你裙,背了假名牌包,尽量尝试着外表的时尚、接近与乱真,一次次向城市的中心地带抑或主流舞台冲去,但最终还是被心理与实际距离,阻挡在了一个又一个城市的边缘,甚至灰色地带,做着一个又一个欲罢不能的梦。罗天福与他的儿女,都面临着这样的生存与精神困境,其实,我们谁又不面临这样走向各自的现代的困境呢?他们在努力往出走,并且不希望以变形的人格获取幸福,因而,他们便付出了更大的人生艰辛,以持守做人的本分与尊严。
    在现代化进程中,城市与乡村“二元结构”的打破与融会贯通,将是一个长久的话题,因此,乡村的罗天福们,包括他们的后代,还无法回避这种融合中的精神撕裂甚至肉体的植皮、切腹、换肝……
    故事没有结尾。
    (摘自《西京故事》,陈彦著,作家出版社2020年8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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