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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凤群《大望》创作谈:一念又一念

http://www.newdu.com 2020-08-14 未知 newdu 参加讨论
关键词:李凤群 《大望》
    一
    每写完一个小说,就必然接到写创作谈的要求。我从来没有拒绝过,因为我知道那仿佛是一个仪式,像岁末除夕之夜燃起的烟花,宣示告别和迎接;又或像商场开业时飘扬的鲜艳彩带,吆喝招徕吸引人驻足,对于作者来说,是一个契机,是对自己的一个暗示:不要改了,画个句点,让她出去示人罢。
    但是诚实地说,我不知道创作谈究竟是可以泄露小说的来龙去脉,还是需要更加遮遮掩掩地吊人胃口?如果是前者,让观众看到魔术师制造道具的过程,还会在意台前的那惊艳一瞬吗?我不懂。
    一部作品,由若干个一念组成。《大望》的开头,曾经引用过B.曼德维尔在《蜜蜂的寓言》里的一句话:“大多数作者都在教导读者应当做怎样的人,却几乎很少想到去告诉读者他们实际上是什么样的人。”几乎可以说,这就是那最初的一念了。这句话保持了很久,成稿后才恋恋不舍地删去。这句话在小说的第一页,像拽住风筝的那条线,提醒我不要偏离。
    又比如,看到过一个新闻,一辆好端端停在路边的汽车,被人划了好几道长长的口子。车主对自己的车被刮花非常纳闷,他声称车停在停车位上,也未曾得罪什么人。他想搞清楚真相。监控还原了一切:一位中风后半身不遂的老者,每天拄着拐杖,千辛万苦地走到车边,用尽老力划上一道,然后又千辛万苦地走开。
    车主说并不认识他,更无怨仇。
    为什么?
    再比如,我们村上一位从上海下放来村子里的赤脚医生,是一个谦卑温和的人,见到任何人都会微笑问候,对三岁孩子都是一副尊重和慈祥的态度,但是,我听人说,他经常——不是隔三岔五,把老婆孩子关在堂屋里,用浸了水的麻绳抽打。
    是真的吗?如果不是,别人为什么造他的谣;如果是,为什么毒打自己的老婆孩子,却能善待任何一个不相干的外人。为什么,为什么?
    看医生久了,留意到一个现象。有的医生看诊时会就相同的问题问两到三遍。一次,一个病人声称他什么也没干,但血压无端升高。医生问病人:你昨天情绪波动了吗?
    老人一脸坚决地说,没有。
    他再问,老人再否认,第三次,他的语速放慢,昨天发生什么事了吗?
    病人突然想起来似的说,哦,我跟楼下的老王吵了几句。
    吵得很凶吗?
    不凶,就吵了半个钟头,相互打了几巴掌。
    后来有位医生告诉我,百分之九十的病人在陈述病情的时候会撒谎。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回避真相。他们不觉得。这就是事实。
    人不见得知道自己是谁,做过什么,有什么罪,到何处去?我原本以为一切都是一目了然的,事实上不是。
    我有位朋友,父亲患有癌症,癌细胞扩散到头部和四肢,他一直在单位和医院之间疲于奔命,而他的弟弟在别的城市,什么也不管,每次和父亲视频通话,都会在那头赞叹地说,哇,爸爸的气色真好。
    不,爸爸不好,爸爸刚刚化疗完,非常虚弱。
    下一次,他仍然假装看不到老人家已经骨瘦如柴,奄奄一息。
    爸爸都疼得变形了,他为什么视而不见?这位朋友痛苦不堪,心里一直愤怒、纠结、混乱,非常难以平衡。他去求助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对他说,你弟弟他不敢面对真相。他羞于承认自己作为儿子的失职,他在逃避。
    他们为什么逃避,他们知道自己在逃避吗?逃避的后面是什么?
    这个问题开始盘旋在脑际,沉淀在心间,萦绕在耳畔。
    二
    我在类似于《大望》里提到的一个小岛上长大,我的小岛,四面环江,数百人相互认识。这几十年,我们目送比我们老的更老,离世;目睹跟我们一起长大的长大,离开;注视比我们小的长大,蜕变成异乡人。我们了解彼此,喜欢用“知根知底”来形容对方,但是,我的村子,如今快没有了,这里的人差不多全离开了。今年,我有机会回去,有一段时间,我沉浸在此,久久思索:这里是真的吗?我们真的记得住过去经历过的事吗?星空浩瀚,大地辽阔,我们知道自己将来要去哪里吗?我们了解自己,了解他人吗?我们——童年时形影不离,后来逐渐失散的小伙伴们还能重逢吗?
    甫一开始,小说呈现的局面:四位老人被子女遗忘,他们相互扶持,回到大望洲,以期找到回到过去生活的途径。这个角度注定这篇小说主要是对人的一生和人的关系抽筋扒皮,但是,每一篇小说的基本气质,决定了小说的语言和意蕴的样式。这篇小说的主旨是“追问”,而不是清算。小说的第三句,在形容老赵职业的时候,某种东西就建立了。尤其是出现老赵的儿子不认识他开始,小说进入了类似“嗨”的飞翔阶段,情节的下沉步步为营,现实和过去都蜂拥而至——通过老者们的“惶惶”压迫出来的膨胀的记忆库和想象力的流淌、喷涌,它们交叉、交汇、交响出来的,是人性的、社会的、心理的、代际的,尤其是他们自身的无穷无尽又着实存在的问题,还有时代行进在大地上留下的征象,这些征象中有许多倚靠,有许多闪失,有许多食物,有许多垃圾……
    他们本来想回到过去,但用的全是照见丑陋灵魂而不自知的方式:求人证明,打自己人耳光,孤立老李,给领导写告状信,向媒体诬告,对县长及其后人道德绑架,假装有古董,抢劫老人,甚至放火烧掉村子,以求泄愤,等等,换句话说,他们以作恶的方式回应恶的报应。这些恶带有这一代人强烈的时代烙印。无论是计划生育,无论是对上不孝,无论是以权谋私,无论是包庇村人,无论是行医误人,都是这一辈人特有的东西。他们深陷泥潭,却仍然用错误的方式寻求解脱,即使是钱老师发现了回归之道,那带着目的的忏悔不是真正的忏悔,是最后一根被抽掉的稻草。
    三
    三十天的孤岛现实和人间大梦,这样确切、确实又飘忽、恍惚,据此,我们不难推测,这是一个“罪”与“罚”的故事,遗忘既是手段,也是结果。我试图用他们的遭遇来回顾过往,来联结今天,来理解平庸之恶、小民之罪,以及今天的社会态势。最终,看似罪行最明显的老李被原谅,她有回到过去的机会,但不仅因为她真诚,而是因为她知罪,并且用几十年的时间在赎罪,而另外几位,因为研究出真话可以缓和困境,才开始讲真话。这是老李与老赵、老钱、老孙的区别,也是人性的区别。
    但是,总的来说,这篇小说不是要“数落”我们的长辈,而是体贴“惶恐”,人生和世界都是在这样的状态下,才有可能反弹出反躬自问的精神力量。而今天几乎整个人类,面临着的,可能就是这几位老人的问题:我们犯下的过错,我们在特定的情境之下误判过的事,我们价值观的偏差,甚至我们良心的失落。目标如是,但小说完全落实给个人,人物和人物从互相计较到互诉衷肠,这也是写作者和书中人互换灵魂。孤岛孤老之境,人类想到了建群,他们情愿和不情愿的倾诉,露出了精神的贫困,也显出了救助的渴望。尽管下笔时似乎没给老辈留什么情面,用三十天的时间把人打回原形,但是直至小说的最后一个字,我都是怀着深深的感情。我看见他们脸上的血管和斑点,我听到他们说话的口音,我记得他们在烈日上茫然四顾,我看见,我在场,我陪伴。
    有一点值得小小的自豪:之前几乎每一部作品,都存在用力不均的问题,开头用力过猛,差不多一半之后就精疲力竭,后面的部分都在苦苦挣扎中完成。这个小说吸取了之前创作时的经验和教训,我很好地运用了我的气息,这是写作久了自然掌握的一个能力。一鼓作气,没有优柔寡断。
    并且这也是我所有作品里信息量最大的,人生百态,社会百科,四个人串起来的岂止是自己的往事和经历,是人生和时代的戴罪存活的物与心。最时尚的物件和最腐朽的习性,以及无数组成现实生活的细微的东西,杂陈在对话和场景中,我希望它们自然合拍,从容有序,相互依偎,并且可以留存。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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