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杨帆的小说是一种享受,前提是需要有足够的耐心。杨帆的小说语言画面感很强,字里行间浮动着一种轻盈而温柔的气质,在她的笔下,几乎每个场景都像印象派的画作,明暗的色块和变换的光影,人物晃动的动作和表情。光线、声音和色彩被按照严格的比例精心调配,确保每一处都恰到好处地镶嵌在取景框中。这些画面带来了静态的时间感,它把一个瞬间拉长为更长的心理时间,主人公得以更从容地释放内心滔滔不绝的情感,呈现每一处细微复杂的波动。同时,在对现场一丝不苟的描摹中,场景被压缩为画面,主人公的身体被越来越久地留在原地,他不得不丧失一部分动作,以心理描写来填补画面转场之间的间隙。《德馨园》的主人公钟夫,干脆将身体抛弃在故事之外,带着一部分虚构的自我进入园中,和生死之际的杜丽娘一样,变成一个轻盈的幽灵,来一场情不自禁的游园惊梦。 叙事的悠长句法也给人温柔的感觉,不同于短句带来的急促有力紧张,用一种缓缓的叹息般的口吻娓娓道来。即使叙述此时此地的事情,也常常将往日的回忆穿插其中。你会发现记忆的余绪竟如此强大,犹如潮水,足以淹没和决定当下的生活航向。不管是《白丁》中几十年来猜测母亲的过往而难以平息的女儿,还是《瞿紫的阳台》中无法原谅母亲对父亲犯下的罪孽的女儿,或是《后情书》中独自等待丈夫醒来的孤独的妻子。对她们而言,往事的铺垫漫长,回响沉重,如幽灵般终日萦绕,使得行动往往发生在最后,成为反抗和救赎自身的致命一击。即使人物正在经历焦灼而痛苦的内心巨变,其叙述中也往往带着一丝难言的淡淡的怅惘。例如“只是,有时间的人,能把那一瞬间分成无数块状,由浅到深,一格子一格子去填,直到浓黑……此情此景,事情的面目这样模糊不清,要物是人非之后,才给你领悟的机缘。” 这种叙事风格放大了心理独白的效果,小说几乎成了主人公一个人的心理独舞。作者密切地监视着她的主人公的心电图,将每一次悲哀的律动和欢乐的跳跃都指给我们看。在这个过程中,其他人物,连同主人公自己的动作,几乎都变为透明。在《后情书》中,作者甚至直接以第二人称来讲述整个故事,将整篇小说变为主人公的独语,小说的氛围被牢牢握在主人公一个人的手中,因情而动,随心赋形。读者常常被这丰富的填充诱惑,失落在大段喃喃自语的独白中。 我们不应该被她的主人公滔滔不绝的心理独白所拦截,从而忽略更有价值的地方。小说中常常出现这样的情景:举止高傲的男人在精神科治疗室内号啕大哭,对摆放的家具又摔又打;被路人拒绝交谈的诗人从站台跳下,人为地制造自己的死亡;经历丧母之痛的精神科女医生,发现自己入睡后往往在陌生之地醒来。在几乎剔除了所有夸张因素的《板鸭》中,温和的女主人公毫无缘由地跟列车员吵架。动作依然是可靠的,它并没有失去效力,但为何变得如此怪异、滑稽、不和谐? 杨帆笔下的人物,即使处在最梦幻的时刻,依然被现实中的某种力量牢牢地束缚,无法挣脱。作为身处充满危机的现代生活中的一员,自身孤独的处境使他们摇摇欲坠。他们完整的动作被打散,内心被外力冲撞而散乱,行走在拥挤不堪的大街上,像一只摇晃的花瓶一样孱弱。那些不和谐的声响,源于他们生存中真实的焦虑、困惑与不安。为了恢复对生活的感受,有的人成为出逃者,借助情欲来获得对生活的激情;有的人成为追寻者,在对往事的回溯中寻找生存的答案;有的则成为承受者:活着的人相互安慰,消失的人被默默怀念。 作家对待她笔下的人物含有情意,似乎不忍心将他们投入最残酷的境地去试炼,不忍心将他们的灵魂反复敲打。尽管仍对他们投以深刻而不留情面的凝视,却往往将那些灵魂上的隐痛悄悄修补。最终,在她的笔下,心灵的围墙被拆掉了,曾被遮蔽的感受重新恢复,那些丰富的、细腻的、深情的东西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如果意识到天亮她将消失,我会做什么?我会买一床大毯子,把整栋楼房包围起来。点亮所有的灯,留住那个夜晚……直到我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失去,就像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得到。” 故事的结尾,每个主人公都收到了来自作家的馈赠。在经历了寻找与相持、原谅与伤害后,追求者不再奔波于途,得到了慰藉。被伤害者最终互相安慰,完成了救赎。 我们会去追问,故事中那个在妓女身边长大却充满纯真的女孩,那天受到朋友哥哥的猥亵之后,真的有一场和初恋一起淋过的雨来安慰她吗?会追问对生活充满疲惫的女人,真的发生过那场让灵魂热气上升,乃至整个人想要放声大哭的激情吗?整个故事在暧昧的叙事中腾挪转移,闪烁不定。但现场留下了目击证人:一块失而复得的粉色的珊瑚玉,一只眼角冒出油星的肥硕板鸭,与连接着手指的那根绳子一起,将那些梦幻的时刻以另一种委婉的曲笔留存。小说也因此不再像失去效力的过期药瓶,它承载着所有真实的痛苦,也包容着梦幻的失落。人世间没有什么不可慰藉。花园总会如期开放。作家在投注人世以深刻的凝视后,又给予了温柔的抚慰。在属于生者和死者的时间里,在所有的梦幻和真实都发生后,那时,每一颗心灵都会得到拥抱,这份落在心灵上的情书才算写成。 总之,杨帆的《后情书》仿佛一份现代危机生活中人的精神“心电图”。她的笔触那么细腻,感觉那么敏锐,一种“惘惘的威胁”不期而遇,又在温情中被悄声化解。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