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当代一位颇有影响力的作家,阿袁的小说创作长期以来已然形成了两副不同的笔墨。一副笔墨的书写对象,是如同阿袁本人一样的高校知识分子群体,因为阿袁自己也置身于其中的缘故,所以这副笔墨,可谓是一种本色书写。另一副笔墨,因其书写对象为市民社会中的芸芸众生,所以在某种意义上亦可被看作一种相对宽泛意义上的市井小说。其中,影响力最大的,就应该是由《米红》《米青》与《米白》三部中篇小说联袂组成的所谓“打金枝”系列。米红、米青与米白,乃是生活在辛夷的仨姐妹,这个系列的主要思想艺术成就,是在真切展示仨姐妹人生历程,塑造仨姐妹人物形象的同时,对辛夷这座小城市里的市井文化心理进行了比较深入的挖掘表现。《米白》即是其中很有代表性的一部。 《米白》的引人注目,首先在于作家以生动的笔触,勾勒表现出了米白一代人真正可谓是充满了各种阴差阳错的婚姻人生。依照裁缝朱凤珍的意思,原本想把自家的三女儿米白嫁给苏全德的儿子苏茂盛,最不济也要嫁给银店老板韩六指的矮个儿子,没想到,到最后却把米白嫁给了自家铺子里原本的学徒工三保。米红,面对着苦苦追求自己的陈吉安,当然也包括曾经对自己产生过强烈兴趣的三保不管不顾,执意嫁给了辛夷名人俞麻子的儿子俞木,没想到,后来却因为和莲昌堂的黄佩锦出轨乱搞的缘故,而“被俞麻子家休了”。那位一直被苏家弄人称作“苏榜眼”的苏茂盛,一弃市长家的小女儿不娶,二弃邮政局同单位的一枝花姜艳芬不婚,没想到,到头来却出人意料之外地娶了“全身上下,没有一点美丽地方”的同事顾美丽为妻,简直让人大跌眼镜。但其实,苏茂盛“苏榜眼”内心深处自始至终牵挂着的,却是那位不讨米家大多数人喜欢的米白。自己喜欢的,到头来却嫁给了别人,不喜欢的,却最终成就了婚姻,如此一种情形,也的确称得上是阴差阳错了。也因此,才会有这样一段多少触及一点小说写作题旨的叙述话语的出现:“怎么不相干?男女结婚能说明什么?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结婚了,并说这个男人爱上了这个女人,说不定正好相反,是因为他不爱这个女人,他爱另一个女人,但爱不上。怎么办?只好和别的女人结婚了。用结婚来表达他的委屈和怨恨。这怨恨,说到底,和爱也差不多。陈吉安娶苏丽丽是这样,三保娶米白也是这样。这种难言之隐,只有米红懂。”其实,也不只是米红懂,对于这种充满了阴差阳错的婚姻状态,作家阿袁,连同我们这样的读者在内,也都懂。说透了,又何止是婚姻,我们每个人的现实人生,究其本质,恐怕也常常处于某种阴差阳错的状态之中。就此而言,阿袁所书写表现的,与其说是市井社会里的婚姻,莫如说干脆就是人生的某种本相。 文学是人学,小说更是人学,要想成为一名优秀的作家,一个必须具备的重要条件,就是要对充满着各种微妙心理的所谓人情世故有相对通透深入的了解和把握。很大程度上,只有在这个前提下,作家才可能对人物精神世界的微妙处有精准到位的把握,才可能在此基础上洞隐烛微地刻画塑造相对成功的人物形象。这一点,在《米白》中同样有着突出的体现。比如,被直接作为小说篇名的米白。用那位被苏家弄人称作状元的米白二姐米青一种不无刻薄的表达来说,自己的这位憨厚、单纯甚至多少显得有点呆笨的妹妹米白,其实相当于大观园里的那位傻大姐。姐姐米红既因为天生美貌,更因为打小就被算出是“娘娘命”而受到母亲朱凤珍的百般宠爱,二姐米青,因为学习成绩优秀而受到身为教师的父亲老米的特别喜欢,唯独除了拥有做家务的才能外其他似乎百无一用的米白,在家里属于那种真正可谓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角色。米白之所以显得百无一用,恐怕与她的天生愚笨紧密相关。由于天生愚笨,她不只是学习成绩不好,而且连裁缝都做不好:“读书不成,没办法,只能学艺了。可学艺也不成。裁缝学了好几年,连一件简单的衣裳也不会做。”更有甚者,因为理解力不到位的缘故,她甚至连同苏茂盛的主动示爱也都无法理解。用叙述者的话来说,男女之间爱的表达,可以有陈述句与反语两种不同的方式。直白的,叫陈述句,蜿蜒曲折的,叫反语。偏偏这苏茂盛使用的就是看似更高级的反语。对于米白,他的一贯表现是:“在弄堂遇见了,米白不计较,眯了眼,要打招呼,可苏茂盛脖子一梗,下巴一扬,仇人般的,就过去了。”对此,米白感觉苦恼得很,百思不得其解。苏茂盛对别的女同学不这样,为什么偏偏要对自己这样呢?她根本就搞不明白,苏茂盛其实是在以这种方式表达着对她的一种爱意:“这是一种隐身术,也是读过书的人掌握的一门独门暗器。苏茂盛用的就是这种暗器。可苏茂盛碰上了米白,这暗器就行不通,米白是只能听懂陈述句的学生。用反语说的话,米白也当陈述句听了。”既然是如此这般的鸡对鸭讲,那苏茂盛和米白婚姻苦果的最终酿成,也就自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到最后,憨厚、单纯到呆笨程度的米白,也只好万般无奈地服从父母的安排,和三保结婚成家了。他们俩的婚姻生活,看似风平浪静波澜不兴,但细细品来,其中却也有着无法否认的酸楚意味。 与米白相比较,小说中更具有人性深度的一位人物形象,其实是米白的母亲朱凤珍。尽管用墨不是很多,但阿袁却把一个虽然庸俗不堪但骨子里却也有着精神创伤的小市民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朱凤珍的庸俗不堪,首先表现在她的裁缝生意上。身为裁缝,朱凤珍总是带着一种雁过拔毛的心理要把顾客的布料窃为己有:“米青瞧不上她姆妈,也是因为朱凤珍总做些上不了台面的事。裁缝不偷布,三日一条裤。这是苏家弄的妇人,背后讥讽朱凤珍的话。”其次,表现在她对米白婚姻的多方算计上。她之所以首先相中苏茂盛,一因为他才学好,是“苏榜眼”,二因为他有一个好的工作单位。之所以退而求其次是银店韩六指的儿子,乃因为韩家不仅有手艺,而且也称得上是家道殷实。怎奈屡屡受挫,方才彻底灰心。大约因为以上这些的缘故,即使在她丈夫老米的心目中,朱凤珍也与所谓的“庸俗不堪”脱不开干系:“朱凤珍这个妇人,庸俗。看人看狗不能看内在,只能看外在。所以她才给米红找俞木那样的纨绔子。所以才看不上三保。她其实不如苏粉莲,长相不如,见识也不如。人家虽然作风不好,没有妇德,至少有眼力,会看人,看出了三保的好。”事实上,也正是因为苏粉莲不仅看出了三保的好,而且还试图离间三保,以便把三保拉出去与小鱼成婚,然后开个裁缝铺,朱凤珍方才在丈夫老米的点拨下恍然大悟,在意识到三保的潜在价值后,最终决定把米白嫁给了三保。但即使是如朱凤珍这样一位看似庸俗不堪的小市民,内心里却也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精神隐痛。那就是,她的一生无子:“朱凤珍不论养什么畜生,都只养公的,这是没生儿子落下的毛病。她说米家阴盛阳衰,要采阳补阴,所以连裁缝铺里的学徒,都非要收男学徒。这在辛夷其实很不寻常的,裁缝活本来是女人的活,可朱凤珍不管,非男学徒不收。这毛病苏家弄的人都知道。”也因此,当米白总是挑那些花颜色的布给即将出生的孩子做衣服的时候,她才会禁不住地气愤无比:“朱凤珍气得要命。她命里没有儿子,难道命里也没有孙子吗?”很显然,作家阿袁的难能可贵之处,就是在一种精神分析学的层面上写出朱凤珍的精神隐痛。 不管怎么说,一部写作发表于好几年前的中篇小说,到现在还不仅能经得起重读,而且我们也还可以从中挖掘出以上这些思想艺术上的成功之处,细细想起来,也的确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情。单只是这一点,我们也必须为阿袁点赞。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