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辨体时代:分体凝定与“文学代胜”说的变化 在中国文学史中,明代作为文学复古的时代,其立场和姿态是比较负面的;然而,与文学复古紧密相关的辨体思想,却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中,得到了正面且相当重要的评价。古典文学中的“辨体”,固然是对文体之结构、仪式、功能的一种综合性思考,但究其最简单的外在表现形式,莫过于不同文体的区分与同类文体的文本汇集。如前所言,在对古典文学文本的“打捞”与整理中,大多数总集以分体总集的面目出现,所谓的“全录”思维,主要体现在作家、作品的全覆盖上,而非文体的合并上。其实,明代亦不乏诗文合编,如以《广文选》《续文选》为代表的《文选》续补系列,希求在《唐文粹》《宋文鉴》《元文类》之文章正典序列中占据一席之地的《皇明文衡》《皇明文征》等,其体例多沿袭前代。这些编者对体制一贯性的认同与继承,压过了明人自己的文体学思考。但更多的没有前贤包袱的编者,则秉持文、诗、词、曲分体而治、各自穷极的总集编纂态度。 传统学界之所以重视明人的文学辨体思想,在很大程度上,归因于吴讷《文章辨体》、徐师曾《文体明辨》、许学夷《诗源辩体》等书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中的重要位置。故辨体首先被视为一种观念,而不是一种行为。我们必须承认,文章总集、诗总集、词总集在唐宋早已成熟,作为一种著述形式,不需要明人的辨体思想来发扬光大。故明人刊刻的总集文献,其文体学意义,在于不经意中形成了一种汉魏六朝诗文、唐诗、宋词、元曲各有偏重的编纂姿态。显然,这与我们习以为常的“文学代胜”观颇为相类。从溯源的角度来说,这个观点在元人文献中已经发端,但阅读所需的文献基石,离不开明清学人对断代文学文本的“全录式”整理。换句话说,从虞集到王国维,这一套学说的不断完善,是通过观念的演变与文本的凝定二维相互作用并合力达成的。如果我们仅从古代的文学批评文献中提取前人说法,勾勒这一观念演变的脉络,仍有脱离历史语境去抽绎学理的嫌疑。适当地考虑论说者所处时代的知识来源与阅读环境,有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这一命题在不同时代的变化。 我们所熟悉的“唐诗、宋词、元曲”说,在元代就有流传。刘祁曰:“唐以前诗在诗,至宋则多在长短句,今之诗在俗间俚曲也。” 罗宗信亦曰:“世之共称唐诗、宋词、大元乐府,诚哉。”刘祁和罗宗信的看法,源自他们对文学现场及舆论(“世之共称”)的基本判断。也就是说,元曲可与唐诗、宋词并称的观点,在元曲的发生时期就已形成。对文学现场的体察,特别是对当代文学命运的思考,本应是“文学代胜”说的重点之一,但由于整体学界对文学史观的偏爱,反成为我们较少关注的一块盲区。 现在的“文学代胜”材料中,明人的说法尤为丰富。大体来说,他们的判断由两部分组成:明前文学部分,承接元人观点,再根据自己的阅读经历作出一些调整;当代文学部分,无论他们能否提出观点,都必须面对所处文坛的现场,而对现场的体验,主要源自对原始文献的直接感受(无论耳闻还是阅读),而不像对待明前文学那样,可遵从前人说法,或有一些已经编纂的断代总集可以倚据。二者衔接在一起,形成了明人眼中的“文学代胜”。如果我们只选择某一维度,就有可能对明人说法产生认知上的偏差。如宋代之胜,刘祁、罗宗信皆以为词,同时代的虞集则主张理学,现在学界一般将此中差异,理解为狭义文学与广义著述之别,这当然有一定的道理。但只要我们细读材料,不难发现,大多数将理学视为宋代之胜的人,如叶子奇、郎瑛、李开先等,都没有对明代之胜发表意见;而大多数将八股文视为明代之胜的人,如李贽、袁宏道、尤侗、焦循等,都认为宋代之胜是词 (唯一例外是王思任)。之所以出现理学与八股文较难兼容的情况,当然因为明清的制义写作以朱子理学为思想准的,八股作为一种文体,既是理学思想的文学载体,更为它在更大范围内的传播提供了制度性的渠道,一旦将八股文尊为明代之胜,与之相类的理学,再视为宋代之胜就有相重的嫌疑。但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多数明人将八股文尊为本朝之胜?这个时候,前代、当代之胜的不同知识来源,是一个可供介入的视角。 将理学视为宋代之胜的学人,如虞集、叶子奇、郎瑛、李开先等,无一例外都是明隆庆以前人物(叶、郎二人,将理学与宋词并提)。郎瑛去世于嘉靖四十五年、李开先去世于隆庆二年(1568)。在八股文发展史中,我们习惯将弘治至嘉靖时期视为明代八股文的成熟期,而视制义为本朝文学之胜的观点,直到万历年间才出现。时间上的错位提醒我们,自我的成长、成熟与被他人所广泛认可、接受是两回事,八股文不同于唐诗、宋词、元曲等音乐文学或口传文学,这一类文体严重依赖于书籍的流通,只有当出版业复苏并发展至一定的规模时,明人才有机会看到当代八股创作的整体面貌。前一类人中时代最晚的李开先,明明身处八股文的黄金时期,依然感慨“不知以何者名吾明”;而万历以后的李贽、袁宏道等人,却给予了八股文“古今至文”“天地间真文”等至高的评价。现在多将李贽、袁宏道、焦循等人的看法,解释为时代局限性下的“功亏一篑”,即使站在思想解放前沿的文学进步者亦未能免,这固然是阐释的一端,但未免有将文学现象简单化的嫌疑。现在对万历时文持批评态度的,大多以为“奇怪之风”,不及早前的王鏊、唐顺之等人典雅端正,这一判断固然成立,但这种奇怪文风之所以有强大的社会影响力,其原因不只是写作者的科举登第身份(历代八股名家皆如此),更在于万历以后勃兴的公共出版空间。 由此重观元人的“唐诗、宋词、元曲”观,如果我们认识到《万首唐人绝句》《瀛奎律髓》《百家词》在元代的影响,就不难理解元人的观点,实为前代文学的文献传播(元代流通的唐诗、宋词总集)与当代文学的舆论传播(元曲作为表演艺术在元代社会各阶层的普及)之合力所致。而明人的“文学代胜观”,较之元人,又分衍为三条线索:(1)进一步加固了唐诗、宋词在文献层面的文本凝定;(2)通过《元曲选》《六十种曲》等文献,将元曲从舆论层面的口碑效应,转变为文献层面的文本凝定;(3)将当代文学舆论中的热门文体八股文,纳入对“文学代胜”中有关“本朝之胜”的讨论中。正因为对本朝文学的批评,大多停留在口碑,尚难倚靠当代文献形成文本凝定,故对何为“本朝之胜”,作家们有不同的看法,或坦言“不知何者”,或以为“吴歌”,或以为“制义文”。但可以看出,时代越往后,随着各类时文别集、总集被大量刊行,“明代之胜为八股”的观念越来越稳固。故清人对此话题的异见反而较少,焦循发表“有明二百七十年,镂心刻骨于八股……可继楚骚、汉赋、唐诗、宋词、元曲,以立一门户”的意见,正是基于他想编一套反映“文学代胜”的通代总集的构想:“欲自楚骚以下,至明八股,撰为一集。”与其说他继承了李贽、袁宏道等人的相近文学观点,不如说他与李贽、袁宏道等人虽然相隔两百年,但在对明代分体文学之阅读资源的获取方式及规模上,基本属于同一个时代。从公共出版空间的角度来说,李贽、袁宏道与焦循很近,与先前不过五十年的郎瑛、李开先反而较远。 另外,在明代诸家说法中,李贽认为文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 陈继儒认为“唐人诗、小说……独立一代”。唯有他们二人,在前人独尊唐诗的思维定式之外,提出了传奇亦为“唐代之胜”的观点。这一说法出现在晚明,与当时古小说出版的活跃有很大关系。早在嘉靖前期,已出现顾元庆编《顾氏文房小说》、陆采编《虞初志》、陆楫编《古今说海》等多部辑刻小说集。但最大的连锁效应,来自嘉靖四十五年《太平广记》谈恺刻本的问世,此后《太平广记》在隆庆、万历年间多次新刊,并作为古小说的资源库,衍生出更多流行坊间的辑刻小说集,如王世贞编《剑侠传》《艳异编》、陶珽重编《说郛》、冯梦龙辑《太平广记钞》、潘之恒编《亘史》、桃源居士编《五朝小说》等。与断代诗文的“全录式”整理不同,唐传奇作为古小说的一种,出版界的态度相对随意,时有径删割裂之举,由此出现了一种特殊的文学现象,即“文本汇集”发生在“文本稳定”之前。在严格意义上,唐传奇的文本凝定尚未完成,却已在时人心中形成了“断代之胜”的文学印象。这也意味着,阅读受众较底层的说部文学,有机会借民间出版的力量“弯道超车”,改变传统诗文一贯的“先稳定、后汇集”的文本凝定模式,走出另一条形塑“经典时代”的道路。 综上所论,古人对“一代有一代文学”的判断,究其来源的不同,可分为四个层次:(1)基于前人已形成的主流观点,通过阅读前人的文学批评文献而来;(2)基于可见的古典文学之整体面貌,通过阅读断代分体总集而来;(3)基于个人对古典文学演变理路的自觉思考;(4)基于个人对当代文学及其舆论的现场判断。在这其中,无论旧元素的调整,还是新元素的出现,只要是明人“文学代胜”观中与前人的不同之处,如理学的淡出、制义文的强势崛起、唐传奇的旁枝逸出等,皆与明人编刻断代分体总集的风气保持了同步。这不难理解,毕竟“代胜之文学”的最好表现形式,就是断代分体总集的广泛流通。而嘉靖出版业的迅速复苏,正好完成了宋前文学遗产之整体“打捞”与凝定的最后一块拼图。 四、印本时代:宋本翻刻与宋前文学遗产的整体“打捞” 在当代的文学史观中,明代一直被视为庶民的时代。与庶民同流的如小说、戏曲、性灵诗、小品文等,是文学史的座上贵宾;与庶民逆流的,如台阁体、复古文学、八股文等,则评价不高,即使不得不出现在文学史的座席上,也用较短的篇幅带过。其实,视明代为“庶民时代”的观点,之所以能占据学界的主流位置,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将之置于唐宋社会转型的长时段视域下,南宋、元、明、清的文学作品,可以连成一条未有断裂的发展之路,从而完成中国文学古今演变的理论建构。我们不妨说,为了文学史的顺畅,用“庶民时代”来统摄南宋以后文学,是较清晰、便捷的一种书写方式。但如果我们专注于明代在近世文学中的特殊性,而非普遍性或衔接意义,那么,“庶民时代”并不是最好的标签。前文提到的“复古时代”“辨体时代”,都是更有辨识度的话题;即使我们侧重明代在近世文学中的衔接意义,“庶民时代”也不是唯一选择,“印本时代”同样是重要的话题。以往有关明代出版文化的研究,习惯用“庶民”的眼光来观看印刷业的再次繁荣,更关注日用类书、戏曲、小说等坊刻类书籍,在一定程度上,对官刻、家刻及经典集部之坊刻的发展空间,关注得还不够,这需要我们用“复古时代”的观念,作出适当的调整。 按照内山精也的说法,晚宋以陈起为代表的临安书肆商人,以职业编集人的身份,开始主导民间书籍的编刊与流通。但入元以后直至明正德以前,整整两百年间,不仅书籍出版的种类、数量远不及南宋,连前代已有较大发展的坊刻事业,也近乎销声匿迹。原来遍布苏、浙、蜀、闽的地方刻书风气的消退,其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各州县的官刻本,无关商业盈利,其刻书之盛衰,直接取决于地方教育收入的多寡。陆深《金台纪闻》记载:“胜国时郡县俱有学田,其所入谓之学粮,以供师生廪饩,余则刻书……今学既无田,不复刻书,而有司间或刻之,然以充馈赆之用。”其次,明初对民间出版的管理相当严格,永乐时就有“但有亵渎帝王圣贤之词曲、驾头、杂剧,非律所该载者,敢有收藏、传诵、印卖,一时挐送法司究治”的禁令。总的来说,明前期的坊刻事业颇为萧条,唯有福建地区尚具规模,连曾是南宋出版中心的浙江,当地文人想要刊印书籍,有时亦需求助于建阳书坊。 由上可知,明弘治年间,即“前七子”倡导“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早期,正是秦汉文、盛唐诗一书难求的“出版之冬” 之尾声。从这个角度来说,明代文学复古思想的发展,与时人对汉唐古典文学的阅读需求,是互为循环的一组关系。复古派领袖之一的康海,对早年访求《史记》全本的经历有一段回忆: 然学者多尊师其文而莫得其书,有志之士憾焉。予曩游南都,睹太学之所积,则年岁久远,刻蚀过半。盖自中统抵今,翻刻者鲜,是以良本绝废,阙漏罔稽,鱼鲁益繁,亥豕靡择,斯固士大夫之责耳矣。于是博采旁搜十又余年,始得斯本,若获珙璧。乙亥冬,将谋于梓,用畅宿怀。然其所有,则但纪、表、世、传,而八书逸焉。虽补之缙绅所藏,差谬又甚,脱简弥滋。 虽然单部书的流传情况,未必反映历史的完整面貌,但这段话至少提供了四点信息:元代以来“翻刻者鲜”,普通读者“莫得其书”,官学典藏“刻蚀过半”,良本采搜“十又余年”。无论哪一点,都指向经典著作之全本、良本难求的客观事实。《史记》尚且如此,其他文史经典的境遇,实可想见。在传统诗文方面,《唐音》《文章正宗》作为馆阁的学习正典,《唐诗三体家法》《唐诗鼓吹》作为三家村的摹写范本,尚有较稳定的读者群可以维系,其他的集部文献,则处境堪忧。连李白、杜甫的诗集,在明正德以前的百余年间,也只刊印了少数几次而已。 然而,自正德后期至嘉靖中期,短短的三十年间,前代经典文集被广泛编印,迅速推广,与正德以前相比,可谓天壤之别。我们以整理基础较好的六朝诗与唐诗为例,相当数量的六朝、唐代诗家在宋代有过刊集,特别是南宋书棚本的流行,让中小作家的诗集整理有了较高的起点。这些在南宋刊印的诗集,经历了14—15世纪两百年的出版大萧条,在明中叶仍有一定的流通。从情理上推断,正德、嘉靖文人面对的前代诗歌遗产,至少由三部分构成:留存至明中叶的宋刻本,流传至明中叶的旧抄本,见存于史籍、类书、选本中的散佚作品。在一定程度上,明中叶应读者需求而生的新刊总集,它被编印的速度越快,规模越大,其中中小作家的比例越高,就越能反映前代诗人别集、小集的保存完好度,及出版者所能提供技术支持的力度。 首先被刊印的,是那些拥有稳定读者群的名家诗集。如《陈思王集》有正德五年(1510)舒贞刻本,《诸葛亮集》有正德十二年阎钦刻本,《陶渊明集》有正德十五年何孟春刻本,《庾开府诗集》有正德十六年朱承爵刻本,《嵇康集》有嘉靖四年黄省曾刻本等。现存最早的《谢灵运诗集》,亦由黄省曾在嘉靖十年以前刊刻。以上书籍,在短短二十年间集中问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文选》已无法满足复古诗家对六朝诗集的阅读需求了。 以上刻本中,有的是这位作家现存最早的别集本,但从当时的情况来看,编刻者实有一部可以信赖的宋刻本作为底本。《明史·艺文志》中著录有“何景明校《汉魏诗》十四卷”, 《大复集》中亦有《汉魏诗集序》一篇,既然他重在“校”而非“编选”,那么,很可能手头有一套宋元版的汉魏诗人别集丛编。类似情况不止一家,嘉靖二十二年,蒋孝编刻了《六朝诗集》24种55卷,“其行格与书棚本同,雕镌雅饬,尚存古式。”“实宋末坊本,嘉靖时从而覆刊。”可见在近两百年的出版萧条后,正德、嘉靖文人最容易读到的汉魏六朝诗集,就是晚宋时期的书棚本。唐诗传播的情况亦如此,朱警于嘉靖十九年编刻《唐百家诗》100种171卷,算是明人翻刻宋本唐诗小集的集大成之作,编者自云“先大人驰心唐艺,笃论词华,乃杂取宋刻裒为百家”。虽有学者指出,朱警拥有的诸家小集,未必全据宋末书棚本而来,还有其他的一些来源,但能将上百位唐人的小集一同重印,且大半来源于书棚本,本身就是一个出版史上的标志性事件。朱警对晚宋商业出版成果的“打捞”与复原,无论出于何种目的,至少在出版史的层面,意味着明代非官方的书籍印刷,基本上恢复到了晚宋的规模。甚至较之宋刻小集的单行流通,《唐百家诗》得以在较短时间内刊印完成,并作为一个整体来流通,此事即使放在晚宋的书坊业中,也是较难想象的。 以往我们一直将晚明的出版文化,视为晚宋之后的又一高峰,偏重考察小说、戏曲、类书、评点等著述形式,以探究近世出版文化中的世俗面相。但如果我们摘掉“通俗文学”“原创文学”的眼镜,那么,在万历年间的出版繁荣之前,如嘉靖年间《六朝诗集》《唐百家诗》等对宋本小集的汇编式刊印,其实是一种有明代特色的大型古籍“影印”行为。设想当今学界对“《四库全书》系列丛书”的倚赖,就不难想象明人的这一波出版事业,对于宋前文学文本之保存及整体凝定的重要意义。而建立在此“旧籍新刊”丛编行为之上的对前代文献更广泛的“全录式”整理,作为明人的一种创造性实践,又体现了明嘉靖以后文学出版物规模化、学术化的新兴特征。从这个角度来说,南宋后期与明中后期所表现出的出版兴盛之势,是有差别的, 前者是作为作品、作家个体的古典文学文本“走向稳定”的阶段,后者是作为时代整体的古典文学文本“走向凝定”的阶段。 由此,明中晚期作为印本时代的第二个发展期,有责任也有能力将第一个发展期的刊印成果,用更低的成本,以更新的形式,大批量地保存下来。而且,由于之前出版业的萧条时间太长,在嘉靖时期,从文物角度收藏宋本的文人风气开始形成,江南地区出现了一批将宋本视为赏鉴对象的新型藏书家,甚至一些艺术家、社会权贵也参与其中,进一步减缓了宋版书籍在后世的流通速度。一旦某些书籍不再是常见的阅读物,那么,就需要有新的书籍来替代其输出文学文本的原初功能。嘉靖年间作为翻刻宋版的重要时期,其仿刻浙本一路,或出于对宋版艺术精美的追求;但其仿刻书棚本一路,更可能是体会到了在先前出版大萧条、当下宋本文物化之双重压力下的书籍流通危机。 通过对宋代商业出版成果的“打捞”与复原,明代出版界在较短的时间内,完成了“旧籍新刊”的事业,为后人全编“新籍”(如《唐音统签》等)铺平了道路,这是古典文学之文本凝定的重要一环。但宗尚唐诗的明人,显然并不满足于此,经过了嘉靖年间近半个世纪的行业发展,他们明白当代的出版能力已经超越南宋,因此,较少依傍地编印当代原创的大型出版物,成为他们尝试的方向。如嘉靖三十九年编印的冯惟讷《诗纪》,以“全录式”总集的形式,推动了先唐诗歌的进一步凝定;与此同时,以“宗唐”为准绳的明代诗歌的汇集,也开始进入复古诗家的考虑范围。从嘉靖四十二年起,无锡人俞宪效《唐百家诗》的做法,陆续选辑明人诗歌,刊为小集,聚沙成塔,总题曰《盛明百家诗》,至隆庆五年,共辑得前、后编331人324卷。我们现在因为存世明集的丰富性,在文献学的层面上,对《盛明百家诗》等早期明诗总集并不重视。但身处十六世纪中叶的俞宪,没有能力预知明集在后世的流传竟与宋本的情况大不同。如果他从先辈那里听说过曾经持续两百年的出版大萧条,那么,借着嘉靖出版的复兴之势,敏锐地抓住出版动向,效仿南宋模式,推动当代诗人小集的丛刻,是足可理解的一种行为。 《盛明百家诗》是否如南宋书棚本那样,具有商业盈利的价值,恐怕未必, 但随着出版成本的降低,大型丛刻作为一种书籍出版的形式,已经被江南的出版人士所广泛接受。他们既然愿意推动这一事业,至少认为不会承担太高的风险负担。这些“全录式”总集能否被编纂出来,或由编者的整理热情决定;但它们能否从抄稿本转化为刻本,需要出资方来决定。期待读者之多少,出版成本之高低,都是出资方需要考虑的问题。从现有案例来看,至少在嘉靖中后期,持续的复古风尚与渐趋低廉的出版成本,在一定程度上打消了出版者的顾虑。在读者需求(市场)、思想潮流(舆论)、物质技术(载体)等的综合作用下,古典文学的文本凝定成为现实。 余论 在中国文学史的书写中,南宋的江湖诗人与金代的《董解元西厢记》,被视为中国近世文学的重要开端之一。但其后元代的诗文创作,仍延续了唐宋诗文的强势传统,刘基、宋濂、高启这一批由元入明的作家,非但没有成为中国文学近世化道路上的重要坐标,反而是中国经典诗文的最后黄金一代。置于长时段的视域下,明代文学既是经典时代的终结,又被视为“新经典”时代的开端。尽管不同的学者,对近世文学发展的起落节点有不同的理解,但在本质上,都表现为以原创文学为基本单元的“演变式”文学史观。 如果我们将“经典的终结”的衔接对象,视为“凝定的开始”,那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这是一个“古典文学”从鲜活的生长者转变为稳定的宗法对象的过程。传统视野下古典文学的核心板块,如秦汉文、魏晋南北朝诗、唐诗、宋词、元曲等,都在明代得到了充分的整合。类似的思维方式,有其学术上的渊源,“所谓文学史的框架,从一开始诞生,就不是为宋代以后的正统诗文准备的。早期的文学史一般讲述诗文到唐宋为止。” 这种轻视明清诗文的姿态,虽然早被新时代的学术所舍弃,但它确实指出了一个问题,即汉唐经典在明清人眼中是一座圣碑,而在明清文学研究者的眼中,由于宗法者面相的错综复杂,反给明清文学的批评造成了沉重的负担。我们现在的主流做法,或靠“文学代胜”的策略来转移焦点,或将明清诗文的书写比重不断增加。从文学史书写的角度来说,这无可厚非,但无法解决明清诗文在研究深度上不甚理想的问题。在笔者看来,现在的明代文学研究,存在一个“作者—编者—读者”的优先级顺序,其背后隐藏的,是我们在研究思维上对文学原创的偏爱。现在的局面,并不是没有人去研究读者接受,有关明代唐诗学或作家接受史的研究成果不少,而在于我们的作家研究,很少将其作者、读者两种并存的身份,放在一个均衡的位置上考察。不仅明人的个体阅读经历与知识结构未被探究,而且能代表明代“标准读者”的普遍阅读书籍与常规知识体系,亦知之甚少。从这个角度来说,现在明清诗文研究中采用的,仍是汉唐文学研究中“先作者后读者”的传统范式,强调经典的生成与流变,重视作品与其作者、读者的关系。而事实上,中国文学发展至明清时代,形势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前代文本完成了整体的凝定,丰富的当代史料得以重构历史现场,文学宗法的自觉及学理探究趋于精微。在历史学界,时代材料之多寡,是造成不同研究范式的重要原因,而文学研究界对此的认识稍显不足。笔者认为,强调经典的习得与新经典的生成,重视读者、作者之身份在作家文学行为中的相互作用,不失为改变明清文学研究现状的一种新思路。 其实,有关“经典终结”与“凝定开始”的话题,明代并不具有唯一性。在某种程度上,汉代同样是一个“经典终结”与“凝定开始”的时代。西汉五经博士的设立,以及刘向、刘歆等人的古籍整理活动,让经历了秦火的先秦文献,得以较好地保存下来。无论《诗经》《楚辞》,还是各种经部、子部著述,我们看到的都是经过西汉学人重新编定后的文本。以上文献特别是经部著述在汉代的凝定,深刻地影响了先秦学术在后世的传播与研究,这已是学术界的常识。而事实上,集部文献在明代的凝定,对汉唐文学之批评系统的建设与完善,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明代诗学之所以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中占据重要的位置,仅靠观念上的复古、创作上的摹拟,是不可能达成辉煌的,我们理应看到凝定背后更深层次的追求。 汉唐学术的发展,固然有玄学、佛学等儒家以外的思想资源,但其中最根本的一维,是通过对“五经”的注疏来实现思想的发明。从这个角度来说,明清文学的发展,在已有经验的层面上,面临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即通过对已凝定的古典文本的摹拟学习,探索出一条创新之路。我们一直强调的明人“以复古为创新”,正是古人经学思维方式在文学上的一种自然投射。一旦我们如此理解明人的文学复古行为,那么,他们的“复古”,不仅是复“汉唐文学”中的古诗文,还在复“汉唐学术”中的古法。而清人之所以在诗歌创作上取得了比明人更高的成就,与他们大量注释六朝唐宋诗集有很大的关系,因为“注诗”行为本身,就是“以注疏实现思想发明”在文学领域的一种变体。 由此来说,汉代和明代,作为中国古典文本凝定的两个重要时代,有其独特的文化史意义。它们分别借大一统国家图书管理、印刷业繁荣这两次人类文明发展的契机,促成了中华文明在文本文献上的整体凝定。发生于明代的古典文学文本的凝定,固然与汉代的情况、类型有所不同,但其凝定背后的诉求,却有相似之处:不只是通过文献层面的全面整理,维系中华文明的宝贵精神遗产;还要以回溯文献的方式,推进相关部类的学术研究,达成面向未来的创新。在此比较视野下,明代文学与汉唐经学,既可以是平行研究的对象,也可以是影响研究的对象,同置于中华文献之文本凝定与思想再创造的历史长河之中,或许会有一些新的认识。 理解了文本凝定及其意义,再重观顺应文学史潮流的那些“新经典”,或许会有一些不同的感受。我们以前讨论晚明文学思想的兴起,主要关注他们对复古文学思想的批评,是如何打破长久以来的摹拟习气与僵化思想的。如果我们换一种思维方式,那么,明人对古典文学文本的全面整理,正是其文学复古追求不断深化、做到极致的一种表现。古典文本的凝定越彻底,可以提供给读者的资源就越丰富,而古典资源丰富的另一面,就是通过多元的面相将潜在的文学开放性摆在新一代读者的面前。从这个角度来说,晚明是一个凝定与解放共存的时代。我们以前对晚明出版文化的理解,一般认为繁荣的出版业为俗文学读物的流通提供了宽广的媒介平台,而事实上,在此之前还有几个循序渐进的环节尚需完善:繁荣的出版业首先促成了对古典文学文本的全面整理,而读者又在远胜前代的文本文献中发现了新的文学元素,这些文学元素促成了文学复古之外力量的兴起,而新兴作家所创作的新式文本,又借商业出版的渠道,得以迅速地推广开来。这一段遗失的中间环节,覆盖了相当多的明代士人作家,或可对晚明文学的发展,作出更加周到的解释。那些自觉拥抱“通俗文学”“性灵文学”的作家,固然是晚明文学的重要一面,但我们不应该因为他们的闪耀,而让传统的面相在文学史中“隐身”,否则,读者与作者依然处于一种断裂的状态。 最后要说的是,无论分体凝定,还是断代凝定,在严格意义上,都属于某一种类型的文本凝定。文本凝定所包含的“稳定”“汇集”二维,固然都在文献研究的范围内,但它之所以形成,终归是读者需求的反映。只不过当代的古典文学知识体系以时间为主、以文体为辅,让我们将文本凝定中的体裁、朝代等元素视为合理,在一定程度上,淡化了宗唐或宗宋、古体或近体在古人创作观念中的差异。相反,像《经世文编》这样以题材定类、分类的文学总集,因为有明显的编者意图,存在随时重组的可能,我们一般不会纳入文本凝定的范围内。换句话说,在文本凝定的过程中,行为人到底持“全录”的学术性思维,还是“应用”的功能性思维,成为判断其凝定是否走在正确方向上的重要标准。这其实取决于我们如何认识“凝定的意义”。本篇的目的,只限于在文献文化史的范围内提出“文本凝定”的概念,并作出较合理的论证;但从更宽广的文学文化史的角度来说,文本凝定所造成的整体知识储备及阅读方式的变化,及其连锁影响下的“意义的凝定”,是更具开放性的话题,或有可能为近世文学研究打开一个新的窗口。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