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摘录马慧聪在《坦白书》一诗中的几句: “我守着我的世界/天圆地方”“我所操心的事情/基本与我的生活无关”“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把另一个自己放出来/教训一下自己”“我用结结巴巴/来代替百毒不侵” 这是诗人的自嘲,也是他深入骨髓的自剖。的确,初识马慧聪便感到了他的三点特别之处,一是口吃,“结结巴巴”,却又不停地发声,不停地说话,为了诗和与诗有关的种种事情,执著到“百毒不侵”。二是他写的诗很有哲理,很深奥,似乎成天飞翔在形而上之上的宇空,但是他成天忙着要去办的事、跑的腿,却又十分、百分的具体和琐碎,无不是形而下之下的俗事。三是在以高考为人生惟一坦途的当下,他竟然为了诗歌之梦,在中学便主动辞学,闯荡社会,选择了十分特别的另类人生。这个选择真是太诗意又太不诗意了。因为在取得些许写诗自由的同时,接踵而来的是残酷的生存围剿。更何况他还白手起家、自讨苦吃地担起了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的组织领导工作。协会搞得越是风生水起,我越担心他从此写不出好诗来。 在忙碌的事务与纯粹的诗之间搏斗,构成了马慧聪人生和创作的内在冲突,其实冲突的双方又在一个“诗”字上携起了手。我知道,他不满足于只是真诚地写诗,更追寻真诚诗意地生存,是个爱诗若痴、大痴若诗的年轻人。这也许就是大智若愚?海德格尔不是说,只有一个上帝能救渡我们,那就是诗。诗与艺术视自然有生命,不正是通过让物化的世界说话唱歌起舞,来同物化作斗争吗?霍克海默不是也说,真正的艺术是人类对彼岸渴望最后的保存者吗? 待进入了他的诗歌世界,你立即会看到和生活中完全不同的另一个马慧聪。他从身不由己的奔忙者,涅槃为思想者、灵悟者,在性灵和哲思的天空孤独地行吟。本真的书写,直觉的意象;意外的联想,奇诡的呈现;以超象表达的具象,用艰涩表达的睿智,都在“结结巴巴”中不断地给予我们审美惊喜。 他对于乡土、大地,对于大地上生长的一切,有着来自生命本体的爱恋。他不仅在诗中让物“人化”,让物质世界生命化、心灵化,同时致力于让人“物化”,让诗人的生命“活”进大自然,将诗人的精神自我深植于树花虫鱼。“草中有我,虫中有我/你的身体里也有我”,生命和诗情便这样双向植入、双向生长。 请看《稻草人》:我浑身长满了野草/痛苦不堪。玻璃般的野草/我拔不下来 请看《蝴蝶兰》:我知道一些凄美的东西/终究要融入泥土/又去在泥土里盛开 请看《两只鹦鹉》:两只鹦鹉,依偎在安静的世界里/我一直期盼的鸟鸣没有到来/或许他们没有见过高耸的蓝/一出生就爱上了铁做的笼 物被拟人化了,有了人的感知;人又“拟物化”了,钻进物象之中成为了物的精灵。 诗人把情怀种在土地中,而脑袋始终扬起,朝着地上的天空,朝着地外的宇宙。马慧聪有时心骛八荒,遥感星球,以诗美表达他恒久的思考。如果说他善于将地上之物“人化”,他对宇空的审美则倾心于追求“羽化”。惟有“羽化”,飞翔起来,才能倾吐他心中和宇宙相融汇的那个宏大世界。还别说,有时真的很到位。有的人爱写一花一木,一人一景。有的人爱写天空大地,或者社会历史。有的人则将一花一木与宇宙生命溶接起来,拓出一个硕大无比的情境,在“一叶一世界”的禅境之中心驰神往。慧聪属于后者。 进入这个格局,也便进入了哲学。《浮生-地球篇》写得真好。诗人发现了“世界不是方,也不是圆/是悬浮”。生命从不确定中繁衍而生,时光一粒一粒逝于隧道之中。他像屈原那样神游太空,看到在燃烧中枯竭的太阳,千疮百孔的大气层,以及星空深处漫无边际的黑洞。诗人变成了掏空地球的蚁群中的一员,而找不到了自我。当“人与自然的斗争成为传说/而自然与人的战争/才刚刚上演”,诗人决定临阵倒戈,放生猫狗,敲碎花盆,砸开动物园,将被人类囚禁的生命移植回广阔的大地……悲催的倾诉,深虑的思考和汪洋恣肆的呐喊,在诗行中鼓点般地敲响,常常无所形指却又无不意指。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而自然原本又正是自然而然地生存。 慧聪遥感着浮生于宇宙中的地球,将自己的生命植入到这个大天地之中,在诗人之灵和哲人之思的相互点燃中,妙不可言的句子便长风流云般在笔下出现。 在极度具象与极度抽象之间自由出入,对年轻的诗人谈何容易。慧聪尝试着,以自己从土地深处走出来的人生垫底,将浓郁的童年记忆和活跃的青春思考、生命追问融结为一体。 牵牛花是他童年“鼓捣”出来的一朵朵彩色的梦,大白菜则是成年后家常的日子,“那年秋天/院子里长出一地大白菜/我的牵牛花/戞然而止”,在家常话语中深藏生命暗寓。而在《爱上垃圾》中,“果皮、纸、食品袋、玻璃等/混合在一起,如此熟悉/所有垃圾的原型/变得珍贵,无比/我感觉我拎着一些/破旧的自己,日复一日/又年复一年”。这里,诗人通过意指作用,对能指和所指作了远距离的衔接。寓象是那样土得掉渣,而寓意却直指人生哲理的深处。 慧聪还会忙碌地奔波下去,更会清醒地深虑地写下去,在人生的冲突中走自己的路。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