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在历史教科书上的严复,是近代史上最早开眼看世界的那批人中的一个,而正如绝大部分人只知《天演论》之名而并未真正读过这本书,绝大多数人也只知严复之名,并不真正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在“名”与被简化了的观念之后,我们所认识到的,往往是书上一桢模糊的小照。我们记住了他的“重要性”,然后通常失去了深究的热情。 因为身处福州,因为三坊七巷依旧,严复、林纾、林觉民们的余响依然在读书人的心头回荡,文字后辈们依然想着追摹往日荣光。然而,吸引我认真读起陈美者的《活色严复》的,是曾念长所作序言的第一句:“挫败感折磨了严复一生,也穿过百年时光,折磨着那个试图走进严复世界的人。” 严复的世界是个怎样的世界?首先有一个现实的世界,他少年丧父,幸而入新成立的马尾船政学堂学习新学,又赴英留学,之后在北洋水师水堂供职多年,渐以译著名满天下,就任过多所学校校长,但时间都不长,在履历上读起来显赫,实则并未成其功尽其志。他亦有政治抱负,却从未进过权力的中心,理想初有即告破灭,时代前锋转眼老朽,在时代的风云变幻中,也只能“袖手躬居,坐观陆沉”。严复的世界中还有一个著述的世界,他的译著建构起一个近现代世界的理念版图,“有王者兴必来取法;虽圣人起不易吾言”,他立功之业未成,而立言之业光耀千秋。 第一个世界关乎历史,第二个世界关乎学术,兹事体大,并不是《活色严复》所能言尽的,书里虽然也写严复的人生经历与译著事业,然而并没有进入到洞察历史与辨析学术的维度,陈美者在祖厝与故居的行走,在史料与作品、信札的阅读中,走向的是严复的第三个世界,他的心灵世界。 “1918年的一个冬日,寒意袭人,阔别家乡25年的严复归来,回到福州阳岐。不知当夜他是否成眠。或许是听着风摇木窗、雨落天井,时不时咳嗽,起身服用药膏一匙再去卧床,或抽一口水烟,就有一团雾气升腾,于这幽深光影中,看见少年往事历历。”这样的文字,是对一个人的处境的想象。处境不是历史,是历史给每一个具体的人那一段具体的时空和物质,而建立在这样的时间与物质基础上,有了人的感受与人的情感、人的思想。心灵世界是物我合一的,面对一个历史人物,得从线性的历史中建构出一个有真实感的、立体的处境,在那个处境里体会到人物的所感所思,才能贴近他的居所、他的身体、他的内心。 陈美者在《活色严复》中的这种写法,既要有对材料的掌握,又要有越过材料面对一个人物的“心心相映”,她的考证不仅是资料的验证,更是自己的“心证”。相比于历史与学术,去还原严复某个阶段的心灵感受,其意义何在? 一个人的天赋与才能把自己引向某个世界又建构某个世界,陈美者重新编织一种叙事方式,这种叙事用了一些小说的写法,但叙事的笔调更是散文的,容纳进她对史料的整理与取舍、对处境的想象,以及对这种想象的评议。她写得简洁而朴素,在想象与评议上都比较克制,有一种不同流俗的、相当古典的文字品德。 明晰的结构、流畅的文字让读者进入了一个严复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读者似乎与严复有了一种单独相处、较为亲密的关系。少年的不易、中年的烦忧、老年的病弱,他是不停挫败的,但又是不停在“行动”中的,无论是求学、工作、翻译、照顾家人,乃至最后的重修尚书庙,他一边感叹“浮名满世、资力浅薄”,一边以其极强的行动力过完一生。他是那个时代最优秀的知识分子,把笔伸向了未来,但同时,他的生活方式与观念又带着往日的浓重遗痕。 正如曾念长在序言《写作与同情》中所说:“内在真实的美者,或者竟如她笔下的严复,是一个被人生埋没了笑意的人。她大抵也是充满了挫败感的,却无宏大的人生叙事可做注脚。”现实生活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有宏大的人生,而总都还品尝过挫败感,但“被人生埋没了笑意”吗?这我有点怀疑,不止因为书末作者的照片上有一个显然的笑容,而且因为她在后记里这么写:“时日绵长,三年过去,我甚至怀疑自己写不完这本书了。最记得一个夏季午后,天黑,暴雨,雨打在青石板上,雨打在芭蕉叶上。我端坐书桌边,透过层层叠叠的书籍,透过木窗,冷冷地看着这场雨,看出雨珠一滴滴的狠劲。我舍不得动,继续伏案,只是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待完成书稿,我定要好好地淋一场雨。” 一个能看出“雨珠一滴滴的狠劲”依然下定决心“好好淋一场雨”的人,是一个能与挫败感同行的人。对挫败感的观察与体味,是她连接历史、文学与自我的纽带,至于一个没有宏大人生叙事的人,能有勇气直面另一个相当重要与伟大的人的心灵世界,是文学给她的力量。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