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小说常常从第一句开始就展现出天才的一面,读完王安忆《长恨歌》后紧接着读《半生缘》,对比之下尤其有这种感觉。相比王老师的匠气,“对于年轻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这样的开头已经足够显示出张爱玲的灵气。《半生缘》里“蚊子血朱砂痣”那样惊艳的句子不多,但局部依然细腻,而整体上又拥有一种氤氲的氛围,张同学不愧是天才型选手。 人物上,世钧确实懦弱,但曼桢后半段的表现也有点匪夷所思,还是缺少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烈。另外,和《长恨歌》里的王琦瑶不同,曼桢不只牵扯在爱情和男人当中,曼桢更具独立人格,颇符合现代独立女性的特质。这种独立也表现在曼桢和世钧的恋爱过程中。 张爱玲的小说里表现年轻人认真地自由恋爱好像不多,要么像《倾城之恋》里情场高手斗法,要么像《红玫瑰与白玫瑰》里既要红玫瑰又要白玫瑰,要么像《金锁记》里人格扭曲,总之很难舒舒服服谈一场光明正大的恋爱。《半生缘》前半段里,感情在主角和配角们的一次次散步、交谈、吃饭、出游中滋长,作者细腻的细节处理又助长了这种温馨,甚至在后半段还能闪现一下,比如世钧保留的曼桢写的信。作为人情小说,《半生缘》多少有点《红楼梦》的影子:前半段越美好,后面打破的时候才越刻骨铭心。 《十八春》以十八章十八个春天串联故事,结构颇为精巧,改成《半生缘》之后,减少一章,情节局部重组,结构不如之前考究,但无论人物关系还是情节线索都比张以往的短篇作品复杂得多。张爱玲难得有长篇小说,甚至有人因此说张根本不会写长篇。作为长篇小说的《半生缘》虽然拥有和张的短篇作品类似的精神内核,但其实还是不乏拓展的。 比如五十年代之前张爱玲的小说大都写上层社会,到《半生缘》里顾家竟要靠长女牺牲尊严做舞女来支撑。再看大约同时期的《小艾》等,张氏小说中主角的身份似乎在逐渐下沉。但是顾家毕竟是长期用着佣人的,大概瘦死的骆驼总是比马大些。究竟张爱玲是因为身处大陆迫于政治压力附和了时势让主角们参加革命,还是在台湾为了书顺利出版违背本意修改成《半生缘》,已经成为悬案。很显然《十八春》结构更出色,但我还是更喜欢《半生缘》,因其删去政治内容后,人情更加突出。 《十八春》最后一句话是“世钧惘然地微笑了。他是全心全意地为他们祝福。”“惘然”在字典中的解释是“失意的样子”,世钧既感失意却又要全心全意祝福前女友和情敌,很别扭不是吗。不敢相信天才又学霸的张同学会用词不当,况且张曾经考虑过《惘然记》作书名,那就只能把革命那一套理解为障眼法,“失意”才是作者真实的表达了。 张爱玲作品里主人公善终的不多,《倾城之恋》已算难得的圆满结局:两个个人主义者无法在兵荒马乱的社会容身,可他们最后还是找到了容身之地。而《十八春》中,也是一群无法安身立命的年轻人,作者却让他们通过革命改造后才获得立足之地,总感觉有点黑色幽默。 夏志清谈及张爱玲小说里的悲剧性:“表面上是写实的幽默的描写,骨子里却带一点契诃夫的苦味。”张是善于把她的悲哀融化在字里行间的,在缱倦的气氛里写尽生老病死、炎凉世态。《半生缘》里“世钧,我们回不去了”的结局,和角色们去政治化的个人表达,更符合张一贯的风格和我的阅读期待。有读者评论,《半生缘》“道尽了爱情的百转千回;道尽了生活的阴差阳错;道尽了生命的抑扬顿挫。”不管1950年前后张爱玲的实际想法怎样,我更喜欢读她的冷眼看世界。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