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回鹘历史与回鹘文化始终与丝绸之路密切相关。回鹘文化雏形于草原丝路,成熟于西域丝路。丝绸之路不仅培育了回鹘人的生命,而且滋养了回鹘人的文化。回鹘文学是不同时期回鹘人文精神的表现,通过回鹘文学,我们能够很好地体味到丝绸之路对回鹘的影响。同时回鹘人以其独特的生存哲学和特殊的文化精神为丝绸之路注入了新的元素,为多元而和谐的丝路文明作出了自己应有的贡献。 关键词:回鹘 回鹘文学丝绸之路 作者简介:热依汗·卡德尔,女,维吾尔族,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回鹘历史可追溯到汉代的丁零、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高车、敕勒、铁勒,以及唐代的回纥。大约在公元809年,回纥请改回鹘,“义取回旋轻捷如鹘也”。回鹘历史与回鹘文化始终与丝绸之路密切相关。回鹘文化雏形于草原丝路,成熟于西域丝路。回鹘发展不仅得益于丝绸之路,而且通过丝绸之路与其他民族共同分享文明成果。回鹘文学是不同时期回鹘人文精神的表现,通过回鹘文学,我们能够很好体味到丝绸之路对回鹘的影响。 一、回鹘与草原丝路 草原丝路与传统的经河西走廊的丝绸之路不同,是指从长安出发,通过漠北草原,西行越阿尔泰山,再经哈密、吐鲁番通达中亚和欧洲。 由于漠北草原的自然特征适于放牧,这里曾经是游牧民族的天堂,先后有匈奴人、柔然人、鲜卑人、突厥人、回鹘人,以及后来的契丹人、蒙古人和满人等活跃于此,并培育出徜徉恣意的游牧文明,与南面温文尔雅的中原农耕文明形成了鲜明对照。虽然文化意趣不同,但是游牧与农耕无论是文化还是经济都具有很强的互补性。 漠北对于回鹘人来说,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回鹘的发展与壮大都与漠北紧密相关。13世纪中叶,波斯历史学家志费尼为了完成他的历史著作《世界征服者史》,千里迢迢循着回鹘人西迁的路线,来到漠北。他找到了漠北回鹘汗国的都城斡耳朵八里废墟(即今天的喀喇巴喇哈逊),发现了一块石碑。据他叙述,这块石碑是回鹘人为他们的卜固可汗所立。碑铭中有一段文字,记述了回鹘人自己的神奇传说: 当时,哈喇和林有两条河,一名秃忽剌,一名薛灵哥,汇流于合木阑术之地;两河间长出两棵紧靠的树;其中一棵,他们称为忽速黑,形状似松,树叶在冬天似柏,果实的外形和滋味都与松仁相同;另一棵他们称为脱思。两树中间冒出个大丘,有条光线自天空降落其上;丘陵日益增大。眼见这个奇迹,畏兀儿各族满怀惊异;他们敬畏而又卑躬地接近丘陵,他们听见歌唱般美妙悦耳的声音。每天晚上都有道光线照射在那座丘陵三十步周围的地方。最后,宛若孕妇分娩,丘陵裂开一扇门,中有五间像营帐一样分开的内室,室内各坐着一个男孩,嘴上挂着一根供给他所需哺乳的管子;帐篷上则铺有一张银网。部落的首领们来观看这桩怪事,位居地顶礼膜拜。当风吹拂到孩子身上,他们变得强壮起来,开始走动。终于,他们走出石室,被交给乳姆照管,同时,人们举行种种崇拜的典礼。他们断了奶,能够说话,马上就询问他们的父母,人们把这两棵树指给他们看。他们走近树,像孝子对待父母一样跪拜;对生长这两棵树的土地,也表示恭敬和尊敬。这时,两棵树突然出声:“品德高贵的好孩子们,常来此走动,克尽为子之道。愿你们长命百岁,名垂千古!”当地各部落纷纷来观看这五个孩子,犹如对王子一样尊敬他们。[1] 这则传说可以被看做回鹘人最早的口传叙事文学之一,并且常被历史学家用来佐证回鹘人早期活动的地域,证明回鹘人与漠北悠远深长的历史关系。 在建立回鹘汗国之前,回鹘先祖敕勒人一直在叶尼塞河流域与贝加尔湖流域广袤的草原上四处迁徙,流踪不定。在魏晋南北朝时期,逐渐以漠北为生息地,成为鲜卑拓拔氏的属臣。拓跋氏的汉化政策也影响到敕勒人,使敕勒人在文化观念上发生变化。这种变化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关注中原祥和稳定的生活,并逐步形成有关故乡的人文情结,诞生了歌颂家乡美的诗歌《敕勒歌》: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据史书《北齐·齐本纪》记载,北齐开国皇帝高欢征战时以敕勒人为先锋,因士气低落,高欢令斛律金将军唱《敕勒歌》以激励斗志。斛律金是敕勒人,是构成九姓回纥的斛律部人。在远离家乡而被征发的时候,恐惧与幽怨相迭,加深了对故乡的怀念。 原本游牧文化迷恋追逐水草,以四海为家,对故乡的概念是极为模糊的。而《敕勒歌》对阴山下敕勒川的思念,则强烈表达了敕勒人渴望稳定、渴望温情的文化情怀。正是这种悠扬而缠绵的歌声,逐渐凝聚起一个新的部落联盟,催生出一个新的民族——回鹘(史称高车、韦纥、袁纥或回纥)。 在草原丝路上,不同的文化相互碰撞交融,教学相长,各自都获益匪浅。回鹘人随着文化的更新,其部落联盟也不断强大。在唐朝的时候,回鹘已经成为漠北一支重要的政治力量,并协助唐王朝先后灭亡东突厥汗国和薛延陀汗国。公元647年,回纥首领吐迷度在击杀薛延陀汗国多弥可汗后,率领部落联盟各部酋长,在灵州觐见李世民,即历史上著名的灵州会盟。 吐迷度对李世民说:“延陀不事大国,以自取亡,其下麇骇鸟散,不知所之。今各有分地,愿归命天子,请置唐官。”[2] 于是尊李世民为“天可汗”,并建议开通从长安到回鹘牙帐的“参天可汗道”即后来所称的“回鹘道”,以便利交通。唐王朝在漠北设置六府七州,以部落大小各领其职。回纥领瀚海都督府,吐迷度为怀化大将军兼瀚海都督。 回鹘道的开通,使回鹘与唐王朝在强化了政治联盟基础上,文化和经济交往也得到加强,综合实力得到进一步提高,终于在公元744年建立了漠北回鹘汗国,并启动了从游牧向农耕经济转型的一系列革新措施。 中唐时期,由于吐蕃对河西走廊的控制,唐朝失去了传统的通达西域的丝绸之路,转而经过草原丝路——回鹘道与西方保持经贸往来。《册府元龟》载:“承平时向西,路自河西陇右出玉门关……自艰难已后,河陇尽陷吐蕃,若通安西北庭,须取回纥路去。”[3]草原丝路因此繁忙,而回鹘与唐王朝的关系也更加密切。 这条通道不仅保证了唐朝与西方的经贸联系,回鹘人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漠北回鹘汗国利用这条通道,积极与唐朝开展“茶马贸易”和“绢马贸易”,并将所获茶、绢输往中亚、西亚等地。据统计,自唐肃宗至德元年(756年)迄回鹘西迁前的80余年间,回鹘共向唐朝销售了上百万匹马,换回了约2000多万匹丝绸。这么多的丝绸,自己当然无法消费掉,大多输往中亚等地。当时回鹘商人之活跃,“中西商业之贸迁有无,遂几为其所独占”。[4] 因为草原丝路的畅通,当唐王朝遇到危机的时候,首先便想到请回鹘人帮忙。回鹘曾两次被邀进入中原,帮助唐王朝将被叛乱者占领的长安与洛阳夺回来,终结了安禄山、史思明以及安庆绪、史朝义两次“安史之乱”,为唐王朝立了大功绩。 在回鹘的叙事作品《九姓回鹘可汗碑》中是这样描绘这一事件的: 洎大唐玄宗帝蒙尘,史思明之子朝义(下阕)使,币重言甘,乞师并力,欲灭唐社。可汗忿彼孤恩,窃弄神器,亲逞骁雄,与王师犄角,合势前驱,克复京洛。皇帝与回纥约,长为兄弟之邦,永为舅甥之国。[5] 短短数语将史思明的儿子史朝义派特使到回鹘汗国,以重金和甜言蜜语游说牟羽可汗一起反唐,牟羽可汗愤然拒绝,亲自统兵与唐朝军队合力剿灭史朝义叛军,并与唐王朝订立永为友好邻邦的历史事件,形象生动地表述清楚。 长安与洛阳是富裕的唐王朝的象征。城墙高耸,楼阁林立;街道严整,商铺错落;富丽堂皇的宫室和规划整齐的民居,遥相呼应而又等级森严;熙攘的人群和忙碌的各操生计不同职业者,让城市显得一派繁华而又生机盎然。 回鹘人被唐朝的这种城市文化所吸引,先后在漠北修建了20多座规模不等的城市,其中,颚尔浑河流域的喀拉巴拉哈逊都城规模最大。这座都城占地达25万平方公里,仿效唐朝的建筑形制,城市按功能划分为宫城、内城和外城。 宫城为城市核心,以带有美丽塑像的瓦当精心装饰着,富丽而堂皇。在宫城南面还建有庙宇,专供统治者祭祀使用。内城环绕着高大的城墙,有官署、商铺、作坊和居民区。外城是绵亘的庭院和合理规划的街区,只是这里的居民可能与居住在内城的居民相比处在较低级的等级。外城以外,是连绵的农田,阡陌交通、沟渠纵横、村舍相望。在村庄中,几乎每一家都备有磨盘,以供碾磨粮食之用……[6] 富丽的宫殿和官署,说明漠北回鹘汗国已建立完备稳定的国家政权;庙宇的存在则说明回鹘已将摩尼教作为国家宗教并完备了祭祀制度;大规模的民宅、农田及粮食加工磨盘,说明回鹘熟悉并已开始了农耕定居生活。史学家总结说,这座古城,在公元744—840年间曾经是统治整个蒙古草原、南西伯利亚、准噶尔盆地甚至西至七河流域的庞大帝国的首都。同时又是这片广大地域内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这里有四通八达的道路,通向中原、中亚、西伯利亚和大兴安岭以东。沿路有大大小小的城镇和驿站。各方商队、使者、僧侣、游客络绎不绝地来到这座城市。[7] 叙事作品《九姓回鹘可汗碑》是芬兰考古学家海开勒(H.Heikel)1890年在喀拉巴拉哈逊古城遗址的皇家墓地发掘的,这块用突厥卢尼文、粟特文和汉文三种文字刻写的石碑,是回鹘人自己述说汗国几代可汗事迹的重要作品。作品从开国可汗骨力裴罗说起,直到在位的保义可汗,不仅反复强调历代可汗与中原唐王朝的亲善关系,而且以一种自信和豪迈,表达了回鹘在过去的岁月里如何在险恶的环境中寻求新生的种种努力。 保义可汗在漠北回鹘汗国的历史上占据着很重要的地位。他继位的第二年,也就是唐元和四年(809年)的时候,便“遣使改回鹘,义取回旋轻捷如鹘也”。[8]自此,“回鹘”取代“回纥”,成为中原对“维吾尔”(Uighur)新的标准译名。“回鹘”则“义取回旋轻捷如鹘也”,威风凛凛。由于回鹘与唐王朝的密切关系,汉语的使用频率很高,汗国拥有许多精通汉语文的人才,伊难主就是其中一位。因为他对汉文简练深刻的构词具有很好的认识和把握,在请改“回纥”为“回鹘”的外交交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伊难主,在《旧唐书·回纥传》和《新唐书·回鹘传》中都写作伊难珠,当系一人,他是漠北回鹘汗国的外宰相。在《九姓回鹘可汗碑》残破的碑石汉文部分有“……合伊难主莫贺达干撰……”,说明他是碑文的撰写者。同时他还长期担任汗国与唐王朝的“和亲使”,曾作为保义可汗的特使前往长安请求和亲。 历史上,漠北回鹘汗国与唐王朝一直保持着密切的关系,这种密切的关系因为和亲而更加得到了巩固。和亲不仅加强了回鹘与中原的政治同盟,更加直接地促进了两个民族的文化交流。 漠北回鹘汗国历史上,前后有五位唐朝公主与之和亲,她们分别是宁国公主、小宁国公主、咸安公主、永安公主和太和公主,其中除了永安公主因为保义可汗去世而未能成行之外,其他四位公主都远行塞外,随汗国可汗在漠北定居。 这些受过良好教育的皇家真公主,以她们特有的身份和大批随行的能工巧匠及伺服人员,潜移默化地将中原的文化传播到漠北回鹘汗国。而汗国的可汗,为了宠幸这些公主,也采取了许多文化上的措施,比如招募唐朝工匠修建具有唐朝风格的公主城,以使她们在遥远的漠北,依然能够感受到中原的文化氛围。 除了中原汉族文化,回鹘人在漠北还吸收了粟特文化。粟特人是中亚善于经商的民族,他们追逐商业利益而浪迹天际。漠北回鹘汗国时期,大批粟特商人进入汗国,因其信仰的摩尼教被回鹘人接受并宣布为国教而地位飙升。他们不仅控制了漠北回鹘汗国的经济,而且成为能够影响汗国决策的一支重要的政治力量。粟特字母也被用来拼写回鹘语,形成了后来的“回鹘文”。逐渐被回鹘化的粟特人作为漠北回鹘汗国的有生力量,加快了汗国的社会转型,新的商贸理念促使大批回鹘人加入商人行业,并成为行走天下、贸迁有无的商业高手。 经过漠北百年的经营,回鹘人津津乐道自己所取得的文明成果,并在《九姓回鹘可汗碑》中用这样的诗句来描绘回鹘社会的巨大变化: 熏血异俗,化为蔬饭之乡; 宰杀邦家,变为劝善之国。 草原丝路不仅培育了回鹘,而且造就了回鹘。虽然在经历了漠北百年霸主之后因内讧和天灾而被迫西迁,但草原丝路的文化滋养却使回鹘成为一支具有文明素养的民族,并在西迁后很快找到新的发展机遇与方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