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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意写作的前世今生

http://www.newdu.com 2019-09-02 文汇报 王宏图 参加讨论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创意写作书系”,现已出版近60种
    
    2010年9月复旦大学首届MFA学生开学典礼,金炳华(左四)、王安忆(左二)、陈思和(右二)、虹影(右一)等作家、学者参加
    在大学校园内,像音乐、美术、戏剧、舞蹈等艺术类系科可谓一箭双雕,既有实践技能高强度的训练,又有学理上的深入探讨,而且前者的分量大大超过后者。而作为语言的艺术,文学教育在大学内则处于一个极为尴尬的位置。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教授们灌输给莘莘学子的大都是学术性的研究、批评,旁涉语文学、哲学、历史、心理学、社会学等学科,但轻易不涉足创作的领地,创作技能的培养早被学术丰茂繁盛的大树所屏蔽。
    西方是这样,近现代的中国也是这样。一些怀揣文学梦想的学生一踏入中文系,便在迎新会上被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兜头浇上一盆冷水:中文系不培养作家。这像是不可上诉的终审判决,碾碎了无数年轻人的文学梦。尽管中文系也开设有写作课,但它的重点并不是教授文学写作,而是中学语文课写作单元的升级版。相比之下,倒是各级文联、作协举办了诸多规模不一的作家培训班,中国作协属下的鲁迅文学院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尽管它们大多是非学历教育,一大批卓有成就的作家却从中脱颖而出,成为当代文学创作的中坚力量。
    大学创意写作的兴盛
    进入新世纪以后,大学的文学教育渐渐发生了变化,一些学校纷纷尝鲜,开设起了文学创作的课程。其实,早在1880年,美国哈佛大学便开始了这方面的尝试,高级写作等课程率先允许学生以诗歌或小说故事文本获得学分,它被视为创意写作课程的前身。到了1936年,爱荷华大学正式设立了创意写作专业,让广大学生在大学教育中有机会进行文学创作的技能训练。此后的80余年间,全美数百所大学开设了以培养实际文学写作能力为目标的创意写作专业,而英国、澳大利亚等地也纷纷跟进。创意写作在英语国家生根发芽后,继而扩散到亚洲,韩国、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以及中国港台地区的大学也开设诸多富有本土文化色彩的创意写作课程。
    复旦大学是中国大陆第一个开设创意写作专业的高校。2004年,著名作家王安忆加盟复旦大学,不久便组织教学团队,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中招收文学写作方向的硕士研究生,当今在文坛颇有影响的青年作家张怡微、甫跃辉便源出此门。2009年,为了扩大招生规模,经教育部核准,复旦中文系正式设立了MFA创意写作专业硕士学位点,并从2010年起招生,迄今已招收了十届学生。
    其他高校不甘落后,上海大学在葛红兵教授推动下,在学术学位和专业学位中分别开设了创意写作专业,并逐步构建起本科、硕士和博士多层级的创意写作专业教学体系。与此同时,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大学、同济大学、华东师范大学、解放军艺术学院(后并入国防大学)、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江苏师范大学、上海政法大学、广东财经大学也开设了各具特色的创意写作专业或课程,更多的高校正积极筹备开设这一专业。在高校传统的写作课程面临重重挑战之际,创意写作的兴起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机遇,它为写作教学注入了新的活水,为它转型升级展示了良好的前景。综上所述,创意写作在中国大陆高校已呈现出蓬勃发展的势头。
    和任何一个专业、学科一样,创意写作的发展离不开相关文献资源的支撑。在这方面,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先声夺人,自2010年后推出了庞大的“创意写作书系”(迄今出了近60种),其中不仅囊括了《小说写作教程——虚构文学速成全攻略》《成为小说家》《故事工坊》《故事工程:掌握成功写作的六大核心技能》等在美国创意写作界广受好评的教材专著或培训手册,而且也有葛红兵、习克利、许道军、李华等国内学人的专著和教材。这一套丛书的出版,连同它自2014年起每年举办的创意写作国际论坛暨写作专题研修班,对这一学科在中国高校的拓展作出了显著的贡献。
    此外,上海大学在构建创意写作教学体系的同时,也编辑出版了“上海大学创意写作丛书”。它的侧重点与上述人大出版社的丛书略有不同,除了国内外学者编撰的教材专著,所收的译作诸如《创意写作的兴起:美国战后文学的“系统时代”》《作为学术科目的创意写作研究》偏重对创意写作学科的发展史和学科理论进行较为深入的探讨。此外,自2015年起,上海大学还与多个兄弟院校、出版社和中国作协合作,连续举办大规模的世界华文创意写作大会,邀请著名作家、学者与会,为高校创意写作专业教师搭建了一个切磋交流的平台。
    虽然众多高校都在进行创意写作的教学,但其理念和培养路径存在着明显的差异。上海大学专事创意写作教学和研究的许道军老师颇有见地地将它们分为“复旦大学路径”和“上海大学路径”。前者倾向于认为创意写作就是文学写作,它的目标就是通过写作工坊和其他配套课程培养作家(包括文学审美教育,培养优秀读者);而后者则认为创意写作不局限于传统意义上的文学写作,而应扩展到整个文化创意产业,旨在最大限度激发学生思维的创造性,为文化创意产业各个环节培养富于创新、创意与创作能力的人才。
    显而易见,上述两条路径并不是截然对立,而是相互交叉,各有侧重。对文学创作能力的培养训练也有助于学生大脑想象力的开发和语言表达能力的提升,而这也是创意产业人才必备的素质;而在文化创意产业的框架下培养学生的写作能力,能使他们跳出狭隘的纯文学藩篱,将文学与其他学科紧密联系起来,激发多方面的创造力,从大文化背景中更好地理解文学,在文学写作中自觉地充实文化意蕴。
    创意写作的潜力
    在当下各高校创意写作专业兴盛的表象背后,也潜藏着诸多危机。最大的问题在于不断有人质疑创意写作这一专业学科的合法性。它触及到一系列根本性的问题:文学创作真的能在课堂上教授吗?它的实效如何?创意写作如果只是一门实践性的专业,它又如何能学科化?如果成功地实现了学科化,被纳入了严整的学科体制内,它不是又走到了创立时初衷的反面?它之所以出现,正是因为人们力图打破传统文学教育的僵死的框架,那么它的学科化又有何价值?
    在英、美等国,由于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的兴盛,从校园写作工坊中走出的作家比例不在少数,石黑一雄、麦克尤恩等著名作家也曾在英国东英吉利大学的创意写作专业就读。而中国大陆地区高校创意写作专业开办时间尚短,其培养出的有成就的作家屈指可数,但这并不能抹杀未来涌现有影响的大作家的可能,也不能成为否认创意写作专业的理由。
    从大学教育的层面看,创意写作专业具有众多的潜力。首先它满足了大量文学爱好者学习写作技能、提高写作水平的强烈意愿,帮助他们中的佼佼者一圆深埋在心底的作家梦。
    其次,它确确实实地拓展了文学教育的疆域,将颇有神秘色彩的文学创作训练引入到以往被单一的学术性研究阐释把持的象牙之塔。虽然创意写作无法向世人允诺能培养出多少杰出的作家,无法量化地展示如何激发灵感、强化创作的内驱力,但毕竟给大学校园注入了一股清泉。
    再者,它充实了人文教育的内涵,提高学生自我表达的能力。在整个人文教育中,文学无疑占有不容小觑的重要地位。设想一下,当人们不单纯地欣赏、解释他人的文本,而是自己动手,尝试着自己变成一个作家(哪怕是短暂的时刻),直接进入创作的过程,这对人们理解文学作品有着莫大的功用。虽然只有极少数人最终能成为作家,但尝试着过把作家瘾对许多学生还是有着强大的吸引力。在将他们内心的情感和想象化为具体的形象、定形在字里行间这一过程中,不仅他们内在的创造力不同程度地被唤醒,而且自我表达的能力也大大提升。要知道,有多少人内心积聚了丰富的情感和繁多的经验,它们渴望找到出口,喷薄而出,但常常苦于缺乏有效的写作技巧。经过一段时间的课堂训练,他们中很多人能顺畅流利地叙述经验、表达情感,虽然这离成为一个作家尚有不小的距离,但自我表达能力的优化能促动他们对自我的认识,更好地欣赏文学作品,以新的目光观察周围的世界。
    最后一点便是,创意写作能全面激发学生内在的创造力。它从文学写作训练入手,但又超越了文学的层面,在语词的运用、形象的组接和意念具象化的过程中,刺激人们大脑深处蛰伏的创造力,使其处于跃跃欲试的境地。或许它能催生出优秀的文学文本,但由于在这一过程中激发了人的创造力,它们能弥漫到人的整个生活领域,而不局限于文学一隅。坊间传说,不少诗人在下海从商后,创立的广告公司异乎寻常地成功。起初人们会惊诧,这些满怀浪漫情愫的诗人怎么能成为成功的广告人呢?这种看法其实是低估了文学创造力的巨大能量。文学想象的创造力如果局限于文本之中,它还没有越出文学的边界;一旦它被移用到其他领域,常常也会孵化出意想不到的果实。
    创意写作的限度
    创意写作尽管有种种诱人的潜力,但也有其难以逾越的限度。不难发现,创意写作的倡导者们为了打破文学创作的神秘性,常常不遗余力地声称文学写作可以学可以教,但在课堂里到底什么能学什么能教却值得深思。的确,文学创作从构思、人物塑造、情节安排、主题表达等方面确有一套有迹可寻的程式,但这些只能作为外部元素输入创作主体,经过系统训练得到强化,但课堂教学最大的困境在于无法复制出富于艺术气质的创作主体。人们只能在教师、学生互动交流的工作坊中最大限度地激发创造潜力,但难以孵化出持久强烈的创作内驱力。一个学生写出一篇出色的作品也许并不难,但要保持旺盛的创作活力,持续不断地写出好作品并不是课堂教育能承担的使命。大学能以其博雅的人文教育熏陶学生的心灵,但终究无法为他们创造一种诗意的生活,无法为他们设置一个充斥着戏剧性喜怒哀乐的“第二人生”。
    承认创意写作教学有其限度,并不是缺乏自信,也不是妄自菲薄,而是对客观事实和自身局限性的体认。和其他专业领域相比,文学创作有着更多的不可控因素。它像生命起源一般充满神秘的意味,可谓无中生有,如《老子》中所言,“玄之有玄,众妙之门”。正是文学创作的这一特性,使它在可预见的将来成为难以为人工智能取代的少数领域之一。曾有人声称,可以开发出一款智能写作软件,将全世界古往今来的文学经典存贮其中,纳入庞大的数据库,它可以根据使用者的需要,对已有繁杂众多的文本根据主题、情感、文体、结构以及修辞功能进行拆分、重组,生成新的文本;而且据初步测试,它写出的诗歌还差强人意,从水准上超出了不少初学者。随着它的不断完善升级,它生成的文本无疑将更趋完美,更富于灵性。和前些年为世人瞩目的围棋智能阿尔法狗一样,智能写作软件和人脑相比,有着后者难以比拟的学习能力,它生成新的文本的能力也是人脑望尘莫及的。在此情形下,文学创作是不是真会濒临灭绝?
    我不由得想起了清代官编的类书《佩文韵府》,它有444卷,共收录古诗文词典故词藻140万条,供人写作时搜寻词藻典故,以符合押韵对仗等格律上的严苛要求。它可谓是古典时代一个巨型的写作数据库,但人们从中寻章觅句,重新加以组合,是不是就能写出富于活力的好作品?答案是否定的。如果写作者没有鲜活的个人感受和丰沛的情感,光凭现成的词藻重新组合拼接,产生的大多是木乃伊一般僵死的文本。除了炫耀作者拥有这个那个词藻典故,还能说明什么呢?
    在获得独立感知外部世界的能力、并对外部信息进行整合之前,人工智能只能对已有的文学文本进行重新组合,而无法依照亲历的生命感知来创作。而文学创作的生命力正在于一代又一代人不可复制的本真生命体验,否则便会沦为在一个封闭体系里自我循环复制的表演。尽管俗话说,太阳底下无新鲜事,但任何时候人们都无法断言文学已穷尽了人性的方方面面,就像俄罗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早年给他哥哥信中所言:“人是一个秘密,要识破它。如果你一生都在识察这个秘密,那你就别说你浪费时间。”
    文学创作所要面对的秘密主要是人的内心世界、人的潜意识世界,它是与外部世界的秩序、教条迥然不同的另一个王国。它的法则与人们的常识经常处于不同的轨道上。近现代不少思想家将人定义为有着精密算计的理性动物,他的一切所作所为都从其自身的利益和理智出发,而人之所以犯错误,只是因为没有认识到其利益之所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地下室手记》中借主人公之口对这一功利主义的观点进行了辩驳:
    人,不论他是何等样的人,也不论在何时何地,总喜欢随心所欲地行动,而绝对不喜欢按照理智和利益的指点去行动;愿意的话,可以违背自己的利益,而且有时肯定应当这么做(这已是我的想法了)。自身的、自由自在的、随心所欲的愿望,自身的、即便是最最乖僻的任性,自己的、有时甚至被撩拨到疯狂程度的幻想——这一切便是那种被遗漏掉的、最最有利的利益……
    人类生命的非理性特征是文学创作的一大源泉,正是由于它,人类的历史和个人的生活才不是某个先定的理念模式的演示,不是已有的大数据的衍生组合,而是一次性的生命活剧。有人曾感叹,从古到今,人们没有从历史中汲取任何教训。乍看之下,这是警示人们勿忘历史教训,但知识的树不是生命的树,人类全体和个体的生命本身就是不断试错的过程,如果因为畏惧重蹈前人覆辙而畏缩不前,那整个社会难免陷入停滞退化之中。正是由于随心所欲的行动,才使历史有了难以言说的活力,文学也有了源源不断的创作资源。
    从这个意义上说,创意写作发展到今天,在培养目标、课程设置和毕业作品完成度等方面无疑还有待进一步细化,但在技术层面之外,教师还应在工作坊教学中最大限度地激发学生的无意识世界,那汹涌澎湃的生命之泉,引导他们用合适的手段加以表现。只有这样,创意写作才能保持其活力,在大学教育中拓展出一片无可替代的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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