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诗友圈与创作共同体 贺拉斯将自己的作品献给麦凯纳斯,并不仅仅是作为门客向恩主表达忠诚,更是向这位知音传递深挚的感激之情。从贺拉斯的多首诗歌可以看出,麦凯纳斯具备深厚的文学素养和高超的鉴别力,贺拉斯愿意和他讨论高端的文学问题,也相信他的判断。麦凯纳斯的赞助对于他还有另外一重意义,因为在这位恩主身边汇聚了奥古斯都时期最优秀的一群罗马诗人,他们不仅用自己的创作和贺拉斯一起构成了绚烂的文学星座,也用自己的评论为贺拉斯提供了最有教益的参考。所以,麦凯纳斯在为贺拉斯提供良好的物质基础的同时,也为他的才智创造了理想的生长空间。 贺拉斯在许多作品中都呈现了他与麦凯纳斯的深情厚谊。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尤其体现在《颂诗集》第1部第20首里。贺拉斯邀请麦凯纳斯来做客,却友善地警告对方,自己没有上等酒可以招待他,只有自己亲自酿造的普通酒,但它的酿造日期对朋友来说很有纪念意义: 便宜的萨宾酒和朴素的陶瓶等着你, 是我亲手藏进希腊的坛子,抹上 封泥,犹记当日人们正向你致意, 在宽阔的剧场。 麦凯纳斯,我亲爱的骑士,你先祖 居住的河流两岸,还有梵蒂冈山, 那时都传来快乐的回声,仿佛 也把你颂赞。 你在家会喝凯库布和卡莱斯榨酒机 征服的葡萄:可我的杯子,却难让 法雷努的藤蔓和福米埃的山谷亲至, 赐给它醇香。 康马杰指出,“罗马的内容(酒),希腊的形式(酒器),简朴的杯子,亲身的劳动,所有这些都暗示,贺拉斯献给恩主的真正礼物不是酒,而是这首诗本身”(Commager 326)。普特纳姆也说,至少贺拉斯款待麦凯纳斯的酒带有诗的印记,诗中的许多用词都兼有酿酒和作诗的双重含义(Putnam 153)。古罗马人通常用希腊的坛子盛放进口的希腊酒,贺拉斯却把自己酿制的萨宾酒放在里面,似乎是为了吸收原来希腊美酒的味道,某种诗学隐喻呼之欲出。贺拉斯在这篇作品里实现了多重社交和艺术意图。他真心感谢了麦凯纳斯对自己的关心提携,称赞了恩主的辉煌功业和谦逊人格,并委婉地提醒这位挚友,财富、权势之类的东西都是不可靠的,诗歌、艺术和美才是值得追求的。在此过程中,他也巧妙地表达了自己的诗歌理想。然而,这首诗最重要的一个前提是,贺拉斯深信麦凯纳斯能够理解自己在各个层面所传达的信息。 贺拉斯并非不在意任何人的评价。他指明了自己心仪的读者:“被自由的人们开卷展读,多么欢愉”(Horace:Satires and Epistles 1.19.34)。“自由的人们”就是不囿于成见、有独立判断力的读者,这些读者最杰出的代表就是麦凯纳斯和围绕在他身边的一群诗人朋友。在他眼中,这是一个各得其所、各展所长的生态群落,而不是通常赞助体制下门客残酷竞争、势同水火的场面。在政治动荡、战乱频仍的罗马共和国晚期,能有这样一群志同道合的文学朋友在一起,让贺拉斯倍感幸运。他是如此描绘自己与这些朋友的重逢的: 翌日的晨光尤其令人快慰,瓦里乌斯、 普罗裘和维吉尔在希努萨与我们会面, 世上从未诞生过比他们更纯洁的心灵, 也不会有人与他们比我更亲密无间。 多么幸福的拥抱,多么欣喜的重逢! 只要我不疯,好朋友就是唯一的珍宝。(Horace:Satires and Epistles 1.5.39-44) 维吉尔与贺拉斯的友谊自不必说,他被后者称为“我的灵魂的另一半”(Odes 1.3.8)。普罗裘(Plotius Tucca)和瓦里乌斯(Lucius Varius Rufus)不仅是贺拉斯的好友,也在维吉尔死后编辑发表了《埃涅阿斯纪》,为后世保存了这部珍贵的史诗。在此之前,瓦里乌斯一直被公认为罗马最好的史诗作家(Odes 1.6),此举尤其显示了他对文学同行的大度。阿里斯提乌·弗斯库(Aristius Fuscus)也是贺拉斯的“密友”,他在《讽刺诗集》第1部第9首中被诗人幽默地暗比为阿波罗。 贺拉斯的诗人圈让人联想起前辈卡图卢斯的朋友圈。卡图卢斯的诗人朋友包括卡尔伍斯(Calvus)、钦纳(Cinna)、法布卢斯(Fabullus)、维拉尼乌斯(Veranius)、凯奇利乌斯(Caecilius)、弗拉维乌斯(Flavius)、卡梅里乌斯(Camerius)、科尔尼菲奇乌斯(Cornificius)等人。这是一群寄情酒色、放浪形骸的人,然而他们之间却有真挚的情谊,彼此分享快乐,互相欣赏才华,形成了一个“波希米亚诗人同盟”。卡图卢斯《歌集》中涉及他们的作品总是与诗歌或诗学有关。在罗马共和国晚期的新诗派时代(恺撒内战之前),诗人群体更像现代主义艺术家的小群体,具有排斥大众读者的倾向,诗歌的私密性较强,正因如此,卡图卢斯的许多此类作品都涉及读者难以掌握的一些“内幕”信息,为后世留下了许多谜题。而在文学被纳入国家秩序的奥古斯都时代,诗人却需避免给人私密团体的印象,而要以民族代言人的身份发声。所以贺拉斯虽有不少诗作写给自己的诗人朋友,但在这些作品中(至少在表层)他们诗人的一面却被淡化(Moritz 174-93)。《颂诗集》第4部第12首是一个极佳的例子: 春天的同伴,色雷斯的风已经吹来, 它让大海恢复平静,将船帆催动, 原野已不再被寒霜凝住,江河不再 浮满冬雪,在喧响中奔涌。 燕子正在筑巢,这不幸的鸟为伊堤斯 悲泣,她成了刻克罗普斯家族永远的 耻辱,只因她报复国王野蛮的淫欲时 手段过于残忍邪恶。 鲜绿悦目的草地上,守护肥羊的牧人 用芦笛吹奏着自己的旋律,喜欢牲畜、 喜欢阿卡迪亚幽暗山岭的潘神 听到了,心中也漾起欢愉。 季节带来了渴的感觉,如果你期盼 喝到在卡莱斯酿造的葡萄酒,那么 维吉尔啊,你就必须拿香膏来交换, 你这年轻贵族的门客。 一小盒香膏就能诱来一罐上等酒, 此时它正在索皮契亚仓库里安睡, 它会赠给你许多新希望,它也能够 轻松洗去忧虑的苦味。 倘若这样的快乐你已等不及,请火速 带着你的货物赶来,我不会打算 让你白白在我的酒杯中尽情沐浴, 仿佛我真有家财万贯。 但不要耽搁,不要追逐利益,别忘了 阴森的火等着我们,趁你还可能, 且用短暂的玩乐调剂思虑,适当的 时候,何妨扮一下蠢人? 和卡图卢斯赠友之作不同,贺拉斯的这首诗至少在表面上突出的是世俗之乐。他和麦凯纳斯经常都在作品里研讨诗学问题,写诗给维吉尔这位古罗马第一诗人时,反而对诗歌只字不提(《颂诗集》第1部第3首也是如此),这未免让人诧异。但如莫里茨所说,在文学趋于国家化的屋大维时代,结成卡图卢斯式的远离尘俗、秘密孤傲的诗人小群体已经是一种忌讳,贺拉斯需要刻意避嫌了。所以,读者即使不知道贺拉斯及其诗友的任何背景,也能轻易理解和欣赏这首诗,而如果对新诗派作者和诗观没有相当了解,阅读卡图卢斯的相关作品则会遇到相当大的阻碍(Moritz 184-85)。 然而贺拉斯毕竟是卡图卢斯隐秘的崇拜者,不会甘心自己的诗歌仅停留在“及时行乐”主题的表层。他的才能恰好在于,他既能被大众读者接受,又能在作品的深层像卡图卢斯等前辈一样,向自己的诗人同行透露秘密的信息。鲍拉在此诗中发现了多处模仿和影射维吉尔的表达方式,它们在贺拉斯作品中极其罕见,表明诗人是有心如此,以这种特别的方式向朋友致敬(Bowra 165-67)。诗中的“风”(animae)、“催动”(impellunt)、“凝住”(rigent)、“鲜绿”(tenero)、“阴森的火”(nigrorum ignium)等词都取自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农事诗》和《牧歌》,对熟谙维吉尔诗歌的读者来说,贺拉斯的措辞表现了他对诗友的高度认可。 带着这样的意识回头再读,第四节香膏换葡萄酒的意象不也呼应了卡图卢斯《歌集》第13首吗?只不过角色调换了,作为主人的贺拉斯不再像卡图卢斯那样提供精神产品,而真的尽地主之谊提供葡萄美酒,作为客人的维吉尔却需用“香膏”——诗歌的象征——来换取,这样的安排暗示维吉尔的诗才在自己之上。因此,这首诗是贺拉斯诗歌圈友谊的见证。正是这种群体友谊最终超越了赞助体制下恩主与门客的双向利益交换关系,形成了一个促进文学生长的良性环境,古罗马诗歌在奥古斯都时期达到巅峰也就是自然的结果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