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半个世纪的中国诗歌,面对一个从封闭走向开放的时代,面对全球化和互通互联的后现代语境,大部分诗人的写作,都在拉近与世界诗歌的距离,兴趣大半在现代主义的艺术创新和语言实验方面。这种追求让诗人有了更广阔的思想和艺术视野,也充分尝试了现代汉语的弹性、活力和诗歌的可能性。这当然是非常好的现象,其诗歌史意义不可低估,但也带来一些值得重视的问题:有些诗人迷恋于艺术创新与语言实验时,忽略了经验与语言的平衡,误以为语言可以独立存在,创新就是一切。 有实验才会有可能,有创新才会有活力。直至今天,中国新诗运动前驱胡适倡导的实验精神仍然是中国诗歌发展的动力。不过,诗歌发展的动力在求新求变,诗歌的光荣与梦想却在有普遍认同的好诗。什么是好诗?诗观与趣味千差万别,所持的标准会有差异,但没有异议的一定是经验与语言的平衡。张枣是对现代汉语写诗的可能性作过多种实验的当代诗人,在他那篇论文《朝向语言风景的危险旅行——中国当代诗歌的元诗结构和写者姿态》(《上海文学》2001年1月号)中,他甚至提出了“当代中国诗歌写作的关键特征是对语言本体的沉浸”的判断,认为先锋诗歌朝向“语言风景”的旅行也是一次危险旅行:“不但使其参与了诗歌写作的寰球后现代性,也使其加入了它一切的危机。”这危机是诗的危机,“诗的危机就是人的危机;诗歌的困难正是生活的困难”,克服危机的出路或许首先必须纠正西方现代诗人信奉的“词就是物”的语言观念,一方面,意识到语言符号与世界相分裂的事实;另一方面,又看到它们相互吸收、相互影响的可能,从而重新肯定世界的物质性和诗人感觉、经验的意义。实际上,最好的现代汉语诗歌都是在经验与语言间达成短暂而微妙平衡的诗歌,就像艾青1930年代中后期的写作,法国象征主义营养完全溶化在艾青个人的中国经验之中;又如冯至的《十四行集》,里尔克的影响与十四行诗歌形式,像是一种引渡,帮助诗人找到凝聚与深化日常经验的语言方式。 唐德亮的诗歌成就主要也在这方面。他用多种文学体裁写作,从诗歌方面说来,也尝试过多种题材和形式,他让人难忘的作品,还是《苍野》《深处》《地心》等那些接地气的诗集。我相信,在进入后现代社会的今天,包括出生在农村的新一代农民,即使脚踏故乡的土地,也很难有唐德亮脚踩土地时“酸痛麻痒”的感觉了: 长满老茧的脚板 可以践踏茵茵绿草 但害怕这极不起眼的草芽 那一种针刺的感觉 入脑 入心 入髓 ……那一种酸痛麻痒 种植在脚板 让脚板 对另一种生命 顿生无限敬畏 唐德亮诗歌的特殊价值,首先就在他用他的诗歌保存了在后现代社会几近遗忘的感觉。 他是当代中国颇具地域特色的少数民族诗人,全面见证了瑶族现代化进程的诗人。他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山地民族的风情风俗,犹如《贮藏》一诗所写:“大山将山寨贮藏/山寨将歌谣贮藏/歌谣将传说、酒香、太阳与月亮的光芒贮藏/男人和女人将心事、爱情和希望贮藏/……然后发芽,生长,默默地芬芳”。在这里,我们看到民歌与女人互为土壤:“女人长成一首/带野味的民歌/民歌长成一个/朴素的女人”(《在民歌中长大的女人》)。这是多么动人的情景呀,当一群唱着民歌的少女,闪入一片密林的时候── 只见早霞般的歌谣 伴着草味从林间散出 植物摇摇晃晃 成了醉汉 正如只有泥土能听懂草根的声音,也只有瑶山的儿女能感受到这片土地最深沉有力的心跳。唐德亮是个根深叶茂的诗人,因为深爱脚下的土地,立足和扎根于这片土地,大地回赠他朴素的价值观,回赠他不竭的灵感和灵敏的诗歌触须,使他对故乡的事物饱含深情并具有细致的表现力。 唐德亮写出过许多让人难忘的诗篇,他是一个真正的接地气的诗人。因为热爱脚下的土地,他也对古老土地走向现代化进程中的问题更加敏感。他情系瑶山,喜欢山气氲氤、山梦葱茏的苍野,不喜欢珠光宝气的城市,认为城市“只有光没有热/只有影子没有脚印”(《街巷》)。因此,他不只用诗见证了瑶山瑶水和风情风俗的美好,也表现了当代诗歌对现代化进程的殷切关注和自觉反思。不少评论者把唐德亮定义为乡土诗人或少数民族诗人,但我认为他的写作超出了乡土、民族的意义。首先,这些诗体现了后现代语境中以诗歌经验反思现代性的美学追求,或者说呈现了与现代性对话的语言策略。其次,这种反思、对话,经过了从集体主义到个人意识的历史进程,表现的不是权威的声音,而是有着具体经验和个体风格的声音,因而是诗人主体和诗歌本体的声音,是连接着深沉“地气”的声音。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