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开头,亨利与杰米两兄弟要赶在暴雨来临前挖好坟坑埋葬父亲帕比。杰米和嫂嫂劳拉似乎对老人的死感到高兴,杰米甚至对于要把父亲埋入他最厌恶的黑奴坟墓幸灾乐祸,而亨利对此一无所知。很快,我们从劳拉口中得知帕比是被杀死的——究竟发生了什么? 《泥土之界》是美国作家希拉莉·乔顿耗时七年雄心勃勃写成的小说处女作。说她雄心勃勃毫不为过:在一本15万字的小说中竟精心织入了几乎所有的热门元素:种族歧视、战争创伤、身份认同、家庭秘密、性别不平等……甚至以白人作家身份大胆挑战用第一人称视角写黑人内心戏。 俗吗?也许。但真能把这么多东西全部把控住,把套路玩到得心应手、与时俱进、讨巧不讨好、克制不刻奇,读者也是会买账的。广告人出身、经过专门创意写作训练的乔顿十分擅长拿捏当代都市读者的心思,她娴熟地在六个承担叙事任务的人物之间频繁切换视角,并让每个人道出许多各不相同又都能自圆其说的内心感受,由此产生一种书中人物轮番直接对读者絮语的效果,加之小说情节紧凑、译文语言精炼流畅,因而能够时刻抓住读者的注意力。 多重叙事的手法,以及暴雨积水、埋葬亲人等情节使我们想到福克纳的经典名作《我弥留之际》。不同的是,乔顿笔下的人物不是离开或前往某地,而是被困在某地——“泥巴地”(即本书标题之mudbound,直译为泥沼),密西西比三角洲一座不通水电、连室内厕所都没有、一下暴雨就会与文明世界彻底隔绝的棉花农场。同时也隐喻了二战后农业经济日渐凋敝的美国南方,那个使所有人(包括视土地为生活一切意义的寄托,时刻“正能量”爆棚的亨利)都无法逃离的困厄泥沼。 “吉姆·克劳法”时期的美国南方自然还会让人想到今年奥斯卡颇受争议的赢家《绿皮书》。(顺便提一句,《泥土之界》也已被拍成电影,由黑人女导演迪·里斯执导,获四项奥斯卡提名)与《绿皮书》中顺理成章的黑白一家亲、温暖喜乐的相互救赎不同,《泥土之界》中的跨族裔联结过程缓慢而崎岖,相互试探中伴随着潜藏的怀疑、惧怕(不仅是黑人对白人权力的惧怕,也是黑白彼此之间对陌生族群、对“他者”的惧怕)和深深的伤痛,因而显得更为真实。如果说充满正能量的《绿皮书》表现了个体突破种族、阶层等身份歧视和偏见的可能性,那么《泥土之界》则试图揭示这种善意尝试的困难程度之深(即使不是不可能)。 当出身城市中产阶级家庭的劳拉被忽然拖入远离文明世界的农场后,黑人分成农(可以保留一半收成,因此有望积累财富并最终购买属于自己的土地)哈普·杰克逊的妻子弗洛伦斯成了她不可或缺的帮手和除钢琴之外唯一的精神依靠。两人因共同的女性/母亲身份产生一定的同理心,但又因种族、阶层和文化的深刻隔阂(以及残酷的、不受她们控制的外部事件)而无法走得更近。共同的军人身份、战争经历和无法重新融入南方传统社会的痛苦将退伍大兵杰米与罗塞尔联结在一起,但一白一黑两名青年之间这种几乎平等的友谊却纤弱得令人心碎,靠酒精维系亦为之侵蚀,还激怒了镇上的白人男性种族主义者,使可怕的悲剧一触即发。 乔顿敏感地捕捉到了种族偏见的复杂性,在塑造了一群彻头彻尾的反面人物——白人男性种族主义者,如麦卡伦家那个霸道邪恶、等待被推翻的父亲帕比和三K党成员特平医生——的同时,还细致地展现出,即便主观意愿再好的南方白人也难以彻底摆脱种族偏见。譬如劳拉对弗洛伦斯的感情始终夹杂着同情、轻视和惧怕,而杰米在得知罗塞尔和白人女子有了混血后代的那一刻,也忍不住产生不适感。 而在种族观点上最具代表性也最堪玩味的人物要数麦卡伦家的长子亨利。亨利的种族观念比帕比等人要进步,但仍对黑人抱有深深的歧视。他认为黑人和白人是兄弟,但白人是兄长,而黑人“像年幼的弟弟,不懂规矩”,需要接受白人的庇护和指导。亨利自有一套承袭自正统并自认为公平的原则。他买来拖拉机后,赶走了三家白人佃户,却留下了黑人分成农哈普一家(这样的行为已足以让弗洛伦斯认为他是个好人)。当然,这极有可能是出于经济的考虑——哈普一家勤劳肯干,用今天的话说算是优质雇员。这种雇主和雇员的经济关系压过了纯种族的偏好,看似公平,也使亨利在种族问题上较帕比等人有进步。 从某种角度来看,亨利对待黑人的态度和对待幼弟杰米的态度颇有相似之处,都遵循着家长制逻辑——在两种关系里亨利均处于“家长”地位。但仔细一想,又有所不同:杰米是可以长大、应该长大、被期待成长为一家之主的(恰恰是他的拒绝“长大”使他被父亲和兄长看不起),而黑人则应满足于永恒的“幼弟”角色。 也许我们可以再追问一句,经济原则就真的公平吗?当哈普失去骡子并在替麦卡伦家修理棚子时跌断腿后,亨利压根无暇同情他的处境,还为自己“逼”哈普租用自家骡子从而不得不从分成农降级到佃农(必须上缴四分之三的收成,因此几乎不可能摆脱对农场主的附庸)一事辩解,认为按规矩办事天经地义:“土地/命运从没对任何人心软,无论是黑人还是白人!”但当整个白人族群处于完全优于黑人族群的地位时,黑人无望的命运究竟是经济公平原则不幸的副产品,还是遮蔽于其下的结构性压迫? 但种族问题又不能被简单化为纯粹的阶级问题。当亨利因雇佣关系以外的事有求于弗洛伦斯或哈普时,“请求”只是一种展示良好教养的姿态,实际上丝毫不给对方以拒绝的权利。可以想象,假如对象换作白人分成农甚至更低一级的佃农,亨利的做法一定会大不同。 尽管六个视角人物中“黑白”对半开,但《泥土之界》显然更侧重于强者(白人)的反思,在人物刻画方面,也是白人形象更为丰满、立体。同样身为退伍军人,战争对个体心灵的伤害更多体现在杰米身上,杰米返乡后的颓废很好地折射出战争的残酷,其效果毫不逊色于对战争场面的直接描绘。战争所造成的新伤加上杰米敏感脆弱的心灵所遭受的童年旧伤,共同塑造了一个更为复杂的悲剧性人物。罗塞尔在小说情节中承担的更多是南方黑人的集体命运,这一职能掩盖了他的个体性,也使得作者通过他所目睹的战争场面(如集中营场景)与故事主线略显脱节。杰米与帕比、罗塞尔与哈普之间都存在父子隔阂,但显然只有前者最后发展成了全书的高潮和最强的冲突。 蹇涩的爱情是南方文学中常见的主题,而乔顿赋予了它一些女性主义新色彩,爱情不再是目的,而是手段。爱情给劳拉带来慰藉,却并非她(苦难)生活的解药,劳拉的爱虽由杰米而起,却并非为杰米定制。与其说杰米拯救了劳拉,不如说劳拉通过出轨达成了某种程度的自我实现,更有勇气去直面不完美的现实人生。 尽管劳拉的爱情与杰米和罗塞尔的跨种族友谊显得有些各自为营,但作者并没有“聪明”地使前者让位于显然更博人眼球的后者。无论如何,使女性角色免于沦为历史的旁观者和被动参与者的尝试,都是和让黑人角色发声一样令人欣喜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