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了好多关于城市旧地方的小说,人的、动物的、小区里的、大街上的,但仍然想写,总觉得没完,总相信还有可探寻之处。我希望能像挖矿一样,沿着历史和地域两条线扩大开去,并期盼这种努力能让更多东西得到联结和呼应。 今年上海双年展有一个活动叫“你的地方”,我仔细观摩了大家的作品和反馈,也参与了一些,收获颇多。我所居住的城市,越来越多地出现城市漫步、城市考古、城市更新等各种不同立场、不同经验、不同路径的行动,也自然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真正关注自己的城市。每个人都可以辨认一个地方,拥有一个地方,追认一个地方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空间的牵扯往往是有实质导向的,重复不是枯竭的倾向,也有可能是朝着广阔的追击。 冒着重复的危险写下去,与其说对作品倾注了多少精力,不如说是对自己所生存的空间热情不减反增。去年,也就是告别最早两本书的写作和出版之后,我又在缓慢地爬行。现在看来,这种求索令人充实。从小官、阿祥到小花旦、李清水,从嘉兴到上海,扯出了人情、家庭、社区、工厂、大小城市,也扯出了看似统一的群像中普通人的秘密。原来把社区经验和情感泛开去写,投放到更大的时间和空间里去,不仅没有稀释,反而更加厚重。这是我没料到的,又是我一直想要的,它所能牵扯出的东西,也许关乎一个人的生活史,一类群体的生存状况,也许是大小城市在历史中的变化轨迹。 比如小花旦。我曾听过两个故事,一个是绰号巴黎小姐的北京大爷,一个是关于人民公园跳舞角,也见过不止一个被闲言围绕的未婚老人。我一直在想,阿莫多瓦的故事放在当代中国到底是什么样的。年轻人或许会因为奔走疾呼而受到关注,那么更老的人呢,从工厂里走出来的人呢?这些集体群像中的个体,带着隐微的秘密和对秘密的遮掩,他们在说什么、做什么,其内部又同大众生活、同复杂的时代有什么样的关系?我想他们一定存在,或许早已建造起如地下金矿般厚重的世界,只是很多人没留意。 小花旦这个人物,身上就有这些人的影子。他从工厂走出来,年轻时接触的是女性化的缫丝工种,下岗后在小区开剃头店,与老阿姨周旋。他因不可言说的失败而离婚,与母亲相依为命,种种迹象都在暗示他的不同,但这又是不确定的——在大众话语里,娘娘腔、“同志”、异装,都会被粗暴地归入“不像个男人”的符号里,吞噬身份的细分。而这种印记投落在他的绰号上,他却不言语。小花旦最终被小区和亲人遗弃,或说主动跳脱旧框架,以新的自我转向都市游荡,其变化不在于身份的转换,而在空间的移动。 小花旦也说“口头语”,也讲江湖情义,但他与过去所写的街道英雄最大的不同是他的可移动性——他的生活被身份割裂出新旧两个空间,却能和上大学的“我”一样在其中来去自如。他像一颗从旧工厂射出来的卫星,在旧地界闪着扎眼的光,又在新地界闪着复古的光,他的生活路径既有超出秩序,又有随大流的部分。 此处所提的新与旧绝不是大小城市的简单对比。“我”和小花旦的牵扯从嘉兴到上海,正好是对社区空间“泛开去”书写的一种实践。把对城市景观中落后但蓬勃的部分,从一个原有的固定空间内拉出去,拉到小说中所说的“上海的另一部分”——“电视和海报上没有的部分”里去,也是“我”和小花旦乐于观看的部分,比如嘉兴路、定海桥。它们在风格上很不“上海”,却正是构成上海的实体元素。而这种观看又因时间的“泛开”而生出另一种变动的轨迹——城市风景在“我”和小花旦的10年交往中展现着消失和更替。海宝正是这样一个鲜明的符号,它以当年的微笑姿态残留在各条马路的角落,“当下”沦为一种记忆。许多人把它忘了,只有同样被人遗忘的小花旦还牢记着。他又提醒了另一些身处边缘的人,颇有英雄相惜之感。(为此我后来在线上发布了一个“寻找海宝”活动,想把虚构的可行性放在现实中实践出来。) 值得一提的是,这种轨迹适用于很多城市。几十年发展下来,你四处可见将成未成的现代奇观,也总能惊喜地发现自生不灭的旧地盘。 关于结尾的重逢,有人说是一种温情,我更愿说是一种信心。对时间冲刷后所剩有几的信心,对自在生长的人与世界的信心。就像这个挖矿过程一样,尽管身处黑暗,尽管手酸、脚软,可只要还没被掩埋、僵住,总觉得劲头在高涨,就愈有向前的动力。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