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篇小说《包·哈斯三回科右中旗》刊发于《人民文学》2019年第4期,聚焦的是草原地区的脱贫攻坚故事。 科尔沁右翼中旗(科右中旗)对于我来说,是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熟悉是因为,几十年来在我生活工作的周边,一直有科尔沁蒙古族朋友存在,包括单位同事、草原上的牧民、写作者、歌者和摄影家、画家以及诸多周边机关的公务员。他们汉语讲得好,名字的前面往往像我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包·哈斯一样带着姓氏,也有人用了汉文名字。我不敢说十分了解他们,但一旦接触起来,我马上就能知道他们来自哪里。我之所以亲近他们,是因为我发现他们有一个非常鲜明的共同点,那就是爱草原如命。 我的好兄弟包虎,是我们单位的司机,上世纪70年代从科尔沁草原来到呼伦贝尔,在巴尔虎草原放牧过800匹马的马群。他慈祥的老母亲虔诚信佛,他也是满心怜悯和厚道,嘴上常常挂着“可怜哪……”这三个字,不论是一只受伤的银鸥,还是一朵被践踏的野花,都能触动他的恻隐之心,最令他伤心的事情是草场沙化。我已经记不清多少次坐着他的车在草原和森林里穿行,但是我记住了每一次出行时我们的谈话。他的荒野知识全部来源于实践,他的游牧文化理念是出自骨子里的。我总是洗耳恭听,他总是侃侃而谈。呼伦贝尔地广人稀,我们走得辛苦,但是他不知疲倦,一说起往日的草原,一说起大自然养育的牧民,便渐渐豪迈起来,像换了个人儿似的。我听过很多人唱《诺恩吉雅》这首科尔沁民歌,只是觉得好听,但是听包虎唱,我受不了,总是抑制不住流泪。他的音色并不亮丽,气息常常跟不上,但是他的歌声中有深深的忧伤,有地道的蒙古男人的情怀,一下子就把你带到那长长的缓缓的老哈河畔——只有那孤独的老马拖着缰绳徘徊,美丽的姑娘已经出嫁,只给惆怅的张望留下一个空旷……只有心里深埋着别离的人才能唱出这种意境。 我的老哥哥巴特尔,是上世纪50年代随父母从科尔沁草原来到呼伦贝尔草原的。科尔沁在他的血液里,呼伦贝尔在他的心里,听说我要写一写他几十年传承马鞍制作技艺的事情,便郑重地穿上蒙古袍,向我讲述了一辈子秘不示人的人生故事。我发现草原上的事儿没有他不知道的,他是草原生态的见证人,也是草原历史的见证人,草原的故事和细节已经长在了他的身上。他总是说:“我回来对了,遇到了好领导,遇到了好师傅。”你听,他说的是回来,而不是来。呼伦贝尔对于科尔沁草原上的哈萨尔后裔来说,是永恒的故乡,自幼就有人告诉他们:这个世界上有一条额尔古纳河,河两岸的山林草原,是蒙古祖地,咱们就来自那里。那么对于我哥哥巴特尔这样身世的人来说,科尔沁则是一块留存着亲情和童年的地方。 就这样,呼伦贝尔和科尔沁血肉相连。 科右中旗地处科尔沁草原腹地,是全国蒙古族人口最集中的地方之一,这里传统的蒙古族文化氛围十分浓郁。由于历史的原因,科右中旗成了特困旗,现在是中宣部和内蒙古党委宣传部、内蒙古文联的定点扶贫对象。我来到科右中旗,第一个印象就是到处生机勃勃,每一个行业系统、每一个苏木嘎查、每一个家庭都在想办法致富;每一个有志气的人,都在为家乡的未来做着实实在在的事情。如果想写一篇通讯报道,素材俯拾皆是——有50多岁的女人大主任白晶莹,义务组织全旗贫困妇女恢复传统刺绣;有入驻到各个嘎查的青年扶贫干部团队,夜以继日地为农牧民排忧解难、出谋划策;有为了在盐碱地种水稻一天打100多个电话求助求知的第一书记韩军;有在庭院经济中获益的村民;有从放羊改行养猪的牧民……生活在变,人的精神总体是奋发图强的,并没见到某些小说中出现的那种凋敝景象。同时,科右中旗的致富之路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其思维和操作都呈现出鲜明的本土文化特色。例如,传统的牧马业在高端经营的影响冲击下,并没有垮掉,反而有了新的举措和生机;乌力古尔、科尔沁民歌、传统的四胡制作、安代舞都在推陈出新……这使我想起了蒙古族的古老谚语——雄鹰飞在天上,影子跟在地上——当一个民族向前走的时候,其文化底蕴的力量不可低估,那不仅仅是影子一样的外在色彩,还是大树根基下的湿润。然而,我当时捕捉到的只能说是生活中的一个个散碎亮点,我想要的适合写小说的故事和细节并没有出现。老朋友岳晓青一直在辛苦地陪我采访,她说,真愁死了,可怎么写啊?我不作声,心里想,我要是有一根针就好了,一定能把这些散碎的亮点穿起来,穿成一条光彩夺目的项链。 到了夏天,我也没想出来这根针到底是什么,以致一连否定了几个构思,用一句网络语——郁闷到几乎怀疑人生。我咋就那么笨呢?这时我的小外孙女从上海来到呼伦贝尔避暑,我每天再也不敢想这件事了,因为我开车常常溜号,见着红灯跟没看见一样,直接往前开。 直到年底安静下来以后,有一天我突然心头一亮。我想到,如果去科右中旗的不是我,而是巴特尔哥哥或者包虎兄弟,那么会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呢?让他们带着记忆、情感和希望,去触摸去对接眼前的一切,一定会有精彩发生!后来我选择让年迈的巴特尔哥哥来成就这个故事,相比之下,他年龄大,一举一动都是历史,都是文化,他也更加从容。正如小说里说的那样:一个人年龄到了,什么都经历过了,就没有慌张了。或许是巴特尔哥哥在我的精神世界里特别清晰,小到他上马时的架势,大到他一辈子跌宕起伏的故事,于是我有了自信,决定用一个遥远的记忆来脱颖崭新的生活,努力把一段生离死别的故事写得沉稳而诗意。当然,这绝不意味着包·哈斯可以和我的老哥哥巴特尔合二为一,事实上,在写作的过程中,我倒是常常猛然觉得包·哈斯就是我自己。当然,阿妈、姐姐有时也是我自己。作为一个呼伦贝尔的女儿,草原已经浸透了我。 从前写散文,我习惯炼意、炼句、炼字,本能地抵制叙事倾向,有时候会强迫自己,每篇文章只写一个细节;写纪实文学,我生怕出现失真之处,为的是经得住现实的诘问和历史的检验,因此时时如履薄冰。这次写小说,想象力充盈,好像脱缰之马,终于跑起来了。虽然还有点儿胆怯,但是感觉还是挺爽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