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向现实寻求思想” 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从不离开现实社会生活,单纯就理论而理论,“它从现实的前提出发,而且一刻也离不开这种前提。它的前提是人,但不是某种处在幻想的与世隔绝、离群索居状态的人,而是处在一定条件下进行的、现实的、可以通过经验观察到的发展过程中的人……思辨终止的地方,即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的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实证的科学开始的地方(27)。马克思在1837年的一封信中写道:“我从理想主义——顺便提一提,我曾拿它同康德和费希特的理想主义相比较,并从中吸取营养,转而向现实本身去寻求思想。”(28)马克思曾自称青年黑格尔主义者,但当他一旦意识到黑格尔哲学的唯心主义,就毫不犹豫地转而“向现实本身去寻求思想”,与唯心主义决裂。马克思也批评“旧唯物主义”“不了解‘革命的’、‘实践批判的’活动的意义”,提出“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29),“只有在现实的世界中并使用现实的手段才能实现真正的解放”(30)。终止纯粹的思辨,走进现实的生活,这为思考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现实性问题提供了思想和方法论的指引。 首先,脱离文学现实的文学批评,将沦为马克思所批评的“闭关自守并醉心于淡漠的自我直观”,在“学术化”“理论化”借口下沉溺于“幽静孤寂”、满足于密室低语,即便如此,一来如鲁迅所言,外面的文学世界依旧精彩、吸引力难拒(31),二来如此这般“学术化”的学术在何种程度上存留了学术本身的真实性,难免令人存疑。然而,如果关注文学现实的文学批评仅仅停留于、满足于现实层面,同样是对真正的文学批评的偏离,因为它不仅忘记了文学批评对文学现实的关注,忘记了文学批评既非图解现实,也非例证理论,也忘记了把现实问题提炼为理论问题的内在规范。就此而言,阿多诺的提醒对后批评的某种倾向来说尚未过时:体系化“严重瘫痪了哲学”,即便康德和黑格尔那样的理论家,如不考虑其纲领而单就其体系结构的琐碎来看,“都是一种先验的不可避免的失败的标志”(32)。 其次,并不存在某种“纯粹”的、“客观”的文学现实,只要谈论“现实”,就难免是用概念来谈论的现实。任何进入文学批评话语的文学现实,都不能不是特定的理论框架与问题式所照亮的现实。对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而言,现实即为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问题式(33)中的现实。但是,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之为马克思主义,还在于它要求自己并不停留于现实本身,也不讳言概念之于现实的“污染”,而是坚守文学批评的现实性品格,此即马克思所言,只有具有现实性的思维才有力量、才有真理性。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不仅要穿透文学现实,也要越过概念的泥淖,用批评之光照亮现实。马克思关于哲学的现实性的思考同样适用于文学批评:“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精神的精华,所以必然会出现这样的时代:那时哲学不仅从内部即就其内容来说,而且从外部即就其表现来说,都要和自己时代的现实世界接触并相互作用。那时,哲学对于其他的一定体系来说,不再是一定的体系,而正在变成世界的一般哲学,即变成当代世界的哲学。”(34) 再次,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现实性内在地包含了自我反思与批判。例如,马克思的文学批评与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关系如何?如何再思考马克思的文学批评关于审美、形式与倾向性关系论述的当代意义?如何厘清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美学、文化研究与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关系,是否存在以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美学、文化研究遮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倾向?等等。事实上,马克思主义思想史上,就曾出现以下现象,即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在个别时代所强调的阶级性、倾向性思考被抽象化、普遍化,结果特定时期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被普遍化为超越时代的文学批评。构建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当代形态、中国形态,应强化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实践品格,切实恢复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实践性(35)。 最后,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现实品格内在地要求本土经验。“经验的观察在任何情况下都应该根据经验来揭示社会结构和政治结构同生产的联系,而不应当带有任何神秘和思辨的色彩。”(36)经验是当代的,但不是线性时间观的当代;经验根植于历史,又不是与当代绝缘的历史;经验立足于当代,又不是倒退着走向未来。“历史唯物主义所要求的是一种打破历史连续性的现在的意识。历史唯物主义将历史性理解看作被理解的事物的延存,直至现在仍能感觉到这些被理解的事物跳动的脉搏。”(37)走出纯粹思辨、消弭神秘性,就必须从当代出发、从现实出发。就此而言,强调文学批评立足本土文学经验,认为当代文学理论危机是“脱离文学经验的结构性危机”(38),实为清醒洞见。文学经验不限于传统的以文学作品为中心的文学活动经验,而应包括新时代语境中一切具有文学性意味的语言符号活动;文学实践也非过往的传统文学实践,还应涵纳互联网媒介下的文学活动及其结果;文学实践主体也不能局限于传统的作家、读者、批评家等范畴,也应考虑网络写手群体。这些构成了新时代更为广泛的文学经验现实。新时代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必须直面鲜活的文学现实,担当起满足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这一社会使命。更为重要的是,文学作品要经得起人民、批评家和市场的检验,文学批评也应接受人民的批评、生活的检验。恩格斯在谈到马克思主义如何进入美国工人阶级精神世界中时就提出:“越多由他们通过自己亲身的经验(在德国人的帮助下)去检验它,它就越会深入他们的心坎。”(39)那种迷失现实性的批评,满足于小圈子内的密码般低语,或者流于图解生活、例证现实的理论灌输,或者陷于无关生活、无关人民的隔靴搔痒,都无法真心走进本土文学经验,更遑论走进心坎了。 综上所述,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具有鲜明的现实品格,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所面临的“被边缘化”“不及物”“休眠化”“失语化”“理论化”“娱乐化”等种种处境,无不是其现实品格的自我遗忘而至“自我放逐”的表征。故步自封于狭隘“学术化”,抑或止步于现实本身,都难免遗忘了马克思关于“向现实本身去寻求思想”的深刻思考。在社会主要矛盾发生重大变化的新时代语境中,重申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现实品格具有当代必然性。此外,重申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现实品格,并不与张扬其批判精神相互抵牾,恰恰相反,二者相辅相成,既不能混同,也不能割裂。混同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现实性和批判性,当代文学批评实践则既难以从文学现实中提出有价值的当代理论问题,也难以将对文学现实的直面上升到超越的层面;割裂二者,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现实性因缺失超越性维度而堕入马克思曾批判的“社会主义美学家”的庸俗社会主义者行列,批判性则因凌空于现实之上而流于萨义德所批判的专业主义小圈子的自说自话。混同与割裂的结果,是导致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陷入既不现实、也无批判的泥淖。现实品格与批判精神都是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鲜明品格,是马克思主义的革命性、实践性的具体体现。在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已经成为社会主要矛盾的当代语境中,重铸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现实品格与批判精神恰当其时。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