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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东亚:残酷的抒情诗

http://www.newdu.com 2019-03-15 《长江丛刊》 行超 参加讨论

    阅读丁东亚的小说并不是一个愉悦的过程,在他笔下,优雅抒情的书面语言与残酷冰冷的叙事细节彼此扭结,构成了一种奇特的对抗与张力。在他的小说中,那些人们终其一生想要逃避、隐瞒或与之相搏斗的事物被一一呈现,无所遁形。不管是人物的内心、历史的真相还是命运的无常,丁东亚将它们构建为一个又一个黑洞,你不知道那里到底有什么在等着你,但正是在未知的诱惑下,你甘愿冒险,甚至不惜与他一起坠入绝境。
    如果我们相信人性本恶,相信"原罪"的存在,那么所有文明的教导与规训、后天的习得与修炼,不过是为了与我们与生俱来的罪恶告别。可是在丁东亚笔下,原罪永恒存在,无法克服,作为渺小的个人,我们所有的努力不过是对其暂时而且徒劳的压抑。在潜意识层面,在理智无法操纵的梦境中,在某个意识松懈的转瞬之间,这些被压抑与隐藏的恶念便会袭来。《一念》中,当多多的母亲穆湘云将他留在故乡的外婆身边,恨意就已经在多多幼小的心灵中生根。同学舒敏一语道出"他没有爸爸"的秘密,恨意便开始疯狂滋长。小说最后,多多带舒敏来到无人的寺院,眼看着舒敏失足坠入深井,多多非但没有相救,反而因"一个稳妥的念头如灵光一现"——他盖上了井盖,遏制了舒敏最后一丝生的可能。我们很难说清,在舒敏的悲剧中,年幼的多多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应该承担多少责任。多多搬起井盖的瞬间,他想的究竟是不要让大人发现他们擅闯寺院的行动,还是对那句"没有爸爸"的一场复仇?就像小说题目所称,一念之间,年幼的多多没办法清晰理智地想明白这么多,唯有依赖本能的行动。也就是在这个本能的瞬间,恶念被激发,这是属于多多这样暴戾少年的本性,或者说,这个未被规训的少年的本能行为,揭示的正是被隐藏的人的天性。
    更多的时候,丁东亚选择将梦境作为揭示人的潜意识与本性的方式。他的小说中反复出现精神病患者、意识不清的人,他们既特殊又平凡,他们如同我们一样,都犯过或大或小的错误,有些甚至需要用此后的人生来偿还。因为负罪感,或者因为对这种负罪感的逃避,人们常常有意无意地掩盖或篡改自己的罪恶,而一旦这种掩盖从实际行动层面深入到意识与潜意识层面,他们便成了活在现实生活和虚幻梦境之间的人。《风行无址》中的一一曾在童年时遭遇一场火灾,在那次灾难中,一一得以逃脱幸存,但她非但没能救出自己睡梦中的母亲,反而将她的房门牢牢锁死。于是,"罪恶,就这样永远地寄生在了我的身体",那葬身火海的母亲的亡魂不时以各种形式进入一一的梦境,她在瑜伽、佛经中寻找片刻安宁,但它们最终都没能完成对她灵魂的救赎。神秘的黑衣女子、死去的孩子、被敲破了头的灵,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在小说中,丁东亚打破了幻想与真实的界限,让这个显而易见的世界变得复杂多义、耐人寻味。他进而不断追问,究竟是我们生活在梦中,还是梦就是生活本身?
    与无意识的梦境相对应的,还有人的记忆。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在自我防御机制的统摄之下,"压抑"作为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自我通过这种努力,把那些威胁着自身的东西排除在意识之外,或使这些东西不能接近意识。也正是因此,人的记忆事实上是一种主观的存在,它经过了人为的修订,成为选择性的记忆和选择性的遗忘,因而是极不可靠的。《请你将梦带出黑夜》中,"我"与乔盈都生活在亦真亦幻的记忆与想象之中:"我"多年来始终将女友左岚的母亲杜伊作为暗恋的幻想对象,毫不知情的左岚,成了她母亲无辜的替代品;"艳遇"对象乔盈曾与一位钢琴师深情相爱,却因一时赌气嫁给了现任丈夫,在这段没有感情的婚姻中,她爱上了自己在梦中虚构出来的"造梦师",甚至"想要将梦带出黑夜",将虚构的爱人带进真实世界。小说最后,"我"与乔盈合谋杀死她的丈夫这一事实,在自我防御机制的干涉下被"我"深度压抑,甚至在"我"的记忆中被抹去。如同作者所说,"记忆,像田野刈割后的荒凉,在稻草人守望的孤夜愈发混沌不清",被收割的记忆是如此混沌不清,与他者的谎言一样,都不值得让人相信。丁东亚由此对现实世界虚伪的真实做出了有力的反驳——没有人是透明的,没有感情是纯粹的,就连个体记忆都可以在不自知的情况下被篡改,还有什么是可以信任的吗?
    丁东亚的小说不惮于提供残酷、惊悚的生活细节,并以此作为小说的前进动力;他乐于发现那些外表看似平静、内心千疮百孔的人们,甚至亲手将他们推入绝望的境地。《人间无恙》的主人公苏琴,几乎经历了一个中年女性所能面对的所有困扰与灾难:少年时期被性侵,婚姻中的背叛与被背叛,多次流产后好不容易生下女儿,却患有严重的智力发育问题。更为不幸的是,悉心照料了多年的女儿被保姆残忍杀害,而这又与丈夫欲盖弥彰的非法活动有着隐秘的联系……小说中的苏琴将所有重新生活的勇气寄托于"再要一个孩子",然而,如何弥合与丈夫之间的情感裂缝,如何维持这段岌岌可危的婚姻,以及如何在废墟般的生活中重新站起来,显然是比"再要一个孩子"更紧迫、也更困难的事情。尽管小说最后,苏琴的丈夫告诉她"一切都会过去的",而她也"为了尽快从痛苦中解脱,她决定从翌日开始,邀请所有的亲人和朋友来家中做客。"看起来,绝望的苏琴似乎已经准备开始一场自救行动,进而迎接新的生活。但我却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温暖,这个伤痕累累的女人,这个丧失了爱的能力的人,生活真的还给她留下希望了吗?她该怎样面对一片狼藉的现实?丁东亚并非不爱他笔下的人物,但作为小说的叙事者,他显然并不相信那些表面的平静和美好,而是决心用锋利得近乎绝情的笔触戳破这些虚幻的泡沫--或许在他看来,谎言、灾难才是生活的本质,对于苏琴和她的丈夫,或者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生活的真相不过是福克纳所说的"他们在苦熬"。
    与极度残忍的情节相并行的,是丁东亚小说语言的抒情性。这一点,在他小说的题目上便可观一二:人间无恙、云落凡尘、请你将梦带出黑夜……几乎都具有抒情诗的样貌和气质,也赋予其作品一种庄正严肃的底色。与此同时,小说中的人物语言也具有相似的特点,比如,"'爱就像一副毒药。'祖母曾不止一次对她说道"(《云落凡尘》),"'她淡扫峨眉,古朴大方,优雅温婉,艳丽而不张扬,像四月里的海棠花一样。'老人丝毫无法掩饰初见我母亲时的震惊,不吝赞叹道"(《半夏生》)……可以说,人物语言与丁东亚小说语言的整体风格保持着稳定的一致性,凸显了其优雅的气质与"冷"的色调。但是,这样的语言也进一步抽离了其小说生活的质地,有时显得过于书面化。
    需要说明的是,丁东亚的小说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抒情",而只是语言层面的、有限的抒情,或者说,他的小说所营造的是一种抒情的氛围,而并非以抒情为目的。其中的区别在于,抒情作品围绕作者的情绪和情感表达来展开,具有很强的主观色彩,而丁东亚的小说却缺乏叙事者自我情感与意志的彰显,甚至看不到"我",作者冻结自己的感情,也不做判断,只是不断地深入叙事的缝隙,在语言的迷宫中穿梭,力求完整而公正地呈现故事、揭示存在。客观、冷静、从容的语言风格与立场,一方面保证了叙事者的中立态度,使丁东亚小说中所揭露的现实、人性更大程度上接近了事实与真相本身,但另一方面,放弃立场、压抑情感,也让作者在文本中逐渐丧失了主体性。
    小说《半夏生》与《云落凡尘》可以看作丁东亚面向历史写作的姊妹篇。《半夏生》从"我"父亲的私密日记入手,揭开了一段鲜为人知的家族秘史,也解构了作为学者的父亲及其所代表的家庭,进而了消解了历史本身的正义性、客观性;《云落凡尘》以几位女性的生命进程为线索,勾连出历史变迁中女性不变的命运以及自毁式反抗的徒劳,所谓"云落凡尘",即是这些云朵般纯洁的女性跌落现实世界的悲惨境遇。正如丁东亚小说的有限抒情性一样,这两部历史外壳下的小说,其实并不能算作真正的"历史题材"写作。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这两部作品中,作者放弃了搭建一具完整的历史框架,甚至连其中的线条都是断裂的,更没有体现出作者的历史观,说到底,这两部作品依然是丁东亚擅长使用的,以梦境、幻觉、意识流推进小说叙事的一种尝试。
    近年来,关于"80后"写作缺乏历史感和整体性的批评不绝于耳,如何书写历史,已经逐渐成为"80后"一代作家普遍面对的转型焦虑。丁东亚的写作大概也多少受此影响,与大多数同代作家类似,他选择了回到父辈、祖辈的"历史"中,然而他并不似大多数人那样沉湎于过往的历史,没有随着历史的河流顺流而下,而是站在河流的两岸静静观望。在他笔下,历史仅仅是外壳,在这个外壳之下,丁东亚严守着自己所熟悉的写作领域,他要写的依旧是人性的隐秘角落,只不过,这里的人被规定为历史中的、过去的人。某种程度上,这样的写作手法进一步彰显了丁东亚作品的艺术特征,成为了他小说王国中一个难以被忽略的组成部分。但是反过来,当我们面对历史而写作时,这样的态度有时又是具有相当危险性的,一旦略失掌控,所谓"历史"就会成为脱离现实的、真空的历史——在一些"80后"作家笔下,"历史"就是以这样怪异而尴尬的形式存在着:它不以坚实可靠的生活作为支撑,而是虚构与想象中的"历史";它甚至不具备承载意义的能力,而只是一个轻飘的注脚——如果我们对于历史的认识真的不过如此,那么,我们为什么要书写历史?难道只是为了回应一种题材的召唤?更进一步追问,我们究竟有没有真诚地接近过历史?所谓历史,难道真的只是那个书本上的、前辈口中的遥远存在?我想,这个问题,与我们到底应该怎样认识生活与生命的残酷,以及我们为什么要书写这样的残酷一样,值得丁东亚以及更多同代作家去思考。
    丁东亚是勤勉且聪明的写作者。他的写作很好地学习与继承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先锋小说的某些特征。在小说中,他注重发掘人的内心世界,反复描绘梦境和潜意识,他广泛采用暗示、隐喻、象征、联想等写作技法,以挖掘人物内心的奥秘和意识的流动……这些共同成就了今天的丁东亚,让他成为了一个具有鲜明个人特色的写作者,也让他在"80后"作家中脱颖而出。但同时,与先锋文学在上世纪末所遭遇的困境相似,丁东亚的写作也面临着碎片化的、自我重复的问题,他一次次在自己搭建的叙事迷宫中出入,不断地进行着各式各样的形式实验、文本游戏。然而,当繁复的写作技术几乎被用尽,当反叛与解构已经接近完成,如何重建、以及应该重建一个怎样的文字世界便成了更为重要的问题。
    于是,我们几乎回到了那个关于"写什么"和"怎么写"的古老的话题。在丁东亚以及更多的同代写作者身上,我们看到,"怎么写"的问题已经引起了他们足够的重视,语言实验、形式探索对于熟稔先锋文学以及现代派、后现代派的"80后"一代已经不再困难。真正的困难几乎都来自于"写什么"——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经验的匮乏几乎被认定为一种"先天不足",于是我们干脆不再珍视那些属于自己的独特的生命经验。我们对于自己身处其间的生活总是那么漫不经心,它平凡、安静、日复一日,因而被漠视与丢弃。仿佛只有那些书本上的、前人笔下的、虚幻世界中的生活才是值得被书写与反复回味的,而真正的生活本身,正如同时间一样,在我们身边匆匆流过。
    丁东亚的小说细节饱满、语言优美、结构完整,几乎可以算是技艺纯熟的艺术品。其实不唯丁东亚,在很多年轻的"80后"、"90后"作家那里,我们都看到了类似的技艺,光滑的、圆满的、看起凛冽实则乖顺的,它们具有几乎同样优质的品相,但是当你拨开这层瑰丽的外衣,看到的那个内核却常是千篇一律。在他们笔下,不管是残酷的现实、人性的隐恶、乡村的崩溃、都市的虚伪,都已经逐渐成为一种写作的定势与惯性,真正具有异质性的作品实在凤毛麟角。我想,对于丁东亚、对于更多经历过系统阅读与训练的年轻作家来说,更紧要的不是锤炼技艺,而是放弃与忘怀这一切,将自己从他人的期待和评价中解放出来,从而回到并重新成为"自己"。也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真正接近那些元气淋漓的、有血有肉的人物,真正发现与感悟自己生命中独一无二的片段,从而"将梦带出黑夜",创造出根植于现实的、可触可感可信的文学梦境。
    在这个意义上,我特别希望丁东亚能写出一部不那么"完美"的小说,或者说,我更希望看到他的瑕疵与毛刺。所谓"完美"永远只属于那些没有冰冷的、可复制的工业化产品,一件艺术品的瑕疵才是其特征与珍贵所在;而那些文学作品中的毛刺,往往携带着作者的体温和真性情。作为东亚的同代人,我很期待有一天,我们这代人能真正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文字世界。那个世界或许依旧根植于前辈的教导,但更多生长出独属于我们的气息和风貌,在那个世界里,有我们的声音,我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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