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已死。” 这句话是尼采一生专注的重要课题,也是他钟爱的新时代的写照。在他看来,上帝已经失去他过去的功效,再无法作为人类社会道德标准与终极目的而存在。他说:“当一个人放弃基督信仰的时候,他就把基督教的一套道德观从自己脚底下抽出来。”信仰已经被虚无主义取代,因为“这种道德观完全不是不证自明的……当对上帝的信心这种基督教的主要信念被打破时,整个信仰就崩溃了:人的手中可以什么都没有”。但是,大部分人是拒绝接受“上帝已死”的现状的,因为对他们来说,不再盲信就意味着失去依靠,他们只能对自己的现实感到深深恐惧或者愤怒。不同于他们,尼采将这样的现状看作机遇,他相信,人类放弃上帝,依然可以找到正面的可能性,因为他们从此就拥有了完全的自由——而这种自由并不包括接受过去的包袱。尼采认为那些把握住机会、学会为自己创造新生的人代表了人类的新阶段,就是超人——某些通过驾驭自己的虚无主义而成为传奇英雄的人。 超人是新时代所需要的,但世界上并非从此只有超人。实际上,旧时代的捍卫者与新时代的超人乃是并存,他们螳臂挡车般拒绝接受变革的身影,被美国作家奥康纳一再书写,只因为,他们确实存在着,只是失却光辉,难以被看到而已。 奥康纳是一个活在新时代的作者,却选择反复书写旧时代的人的故事。她说:“小说就是关于任何人生于尘土归于尘土的事情。”她公平对待所有人,并不因渺小而遗忘他们。她在写作中用切实的生活细节为他们重新创造了一个世界,把哥特、暴力、南北之差等主题,与种族、宗教、社会等级一切已翻覆无存的旧意识浓缩在一起,造就了一个无人打扰的暗黑宇宙——她自己也隐至幕后,除了叙述,完全不予置评。事实上,在她创造的文学世界中,这些黯淡的旧灵魂并不能得到安稳,他们和在现实里一样难以栖身,所作所为只是在徒劳逃避注定的命运。这是因为奥康纳尽管熟知文学与宗教的把戏,但她选择真实再现的主题只有人性——毕竟“上帝已死”,一切都将被重新评价。 虽然奥康纳将小说的世界彻底拱手让给了人物和故事,不可否认的是,她还是一个全知角度的旁观存在——即使她放弃对作品加以操控,她依然是小说背后被遗忘的上帝——因为在她的创作中,灵性追求始终若隐若现,并未彻底消失。 上帝已死,但“野地里的百合花”照常盛开——在奥康纳笔下,这是那些没有任何物质也没有思想包袱的人的代称。这些人每天都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他们本就一无所有,没什么不能抛弃的,于是其中有些人抓住了时代中的机遇,变得什么都有了——他们成为了新时代的超人。而那些故步自封的人还活在他们以为的旧世界里,两者之间的距离被时间拉得越来越远,最后成为旧梦也掩不住的天堑。他们跨不过这天堑,便在心里吟唱:“当我仰望,主将俯视”,“不久归家,佩戴冠冕”。 可是实际上,对他们来说,宗教不过是“社交性的活动”,“见见人,唱唱歌”。他们的头脑不堪一击,却认定自己先进开化、精明老辣。他们总觉得“那些没有头脑所以不知道该如何辟邪的人”才需要宗教。对他们来说,“基督只不过是另一个难民”,是多余的、扰乱平衡的存在,而他们对他人的苦难并没有义务。他们认为“野地里的百合花”盛开是因为老天不开眼、上帝不存在,他们认为自己才应该得到恩赐或者怜悯,失掉过去是因为上苍不公——他们傲慢、虚伪,拒绝接受上帝的规则,于是上帝已死。 明明上帝承诺过,“那为百合花披上华服的,必为他儿女备戴锦衣”——可惜,那些活在自己构建的虚空世界里的人们做不到。在过去,他们做不到相信上帝的存在,又怎么可能相信上帝的承诺?在当下,他们做不到接受“上帝已死”的真实,也做不到接受真实的自己。他们把束缚当成牺牲,把压迫当成奉献;要么将自己当成无罪的受害者去自恋自怜;要么认定自己虽是这般处境,却做得到“举世皆醉我独醒”——但仅仅是在想象之中。他们不能承认现如今自己已败北,而是陶醉在过去的幻影里无法自拔——他们也不想自拔。他们永远在勉力逞强,一刻不停地奔忙,为的是不要有剩余的时间给他们,让他们去认识自己。可是,神是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的,如果他们不肯认识自己,就不能够认识上帝,如果他们灵性照旧被蒙蔽,他们就不能从自造的命运中得到解脱。“凡愚昧人,他的劳碌使自己困乏。因为连进城的路他也不知道。”上帝已死!这些可悲的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方法能使他们去认识自己。于是,当他们彼此互相指责“你不是你自以为是的那种人”时,新的时代已经将驻足不前的他们远远地抛在了过去。 上帝已死,任何人都控制不了自己,只能由着周遭的事物和自己的性格一起书写自己的命运,然后依照自己的命运而行。有些人极力想要挣脱,最终还是只能彻底认命。对这些人来说,放下伪善,放弃幻想,做自己是惟一的希望。可惜好人难寻,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看不见真实,一切行动全凭道貌岸然的自以为是,而坏人比伪善者更早放弃了祷告,不接受同情,拒绝自救也拒绝被拯救,只是活在当下,不以做好事的名义掩盖罪恶。他们想活得真实,却也无法在混沌中找到灵魂的出路。 难道上帝真的不存在、不知道、不干涉这个世界了吗?并不是的。至少奥康纳并未完全放弃。在作品中,奥康纳不停借笔下这些蒙昧的人物之口,传递传道者的声音:“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她在做的事正是神曾做的事,叫世人所经练的是极重的劳苦,让人见日光之下所作的一切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作为隐藏身形的幕后上帝,奥康纳用自己构筑的文学世界再现了《传道书》中的内容。她知道,世上有一件虚空的事,就是义人所遭遇的,反照恶人所行的;又有恶人所遭遇的,反照义人所行的,而这些都是虚空。因为“上帝已死”,人再没有了参照,一旦缺少智慧,别说成为超人,他们甚至难以为人,难以去明白生活背后的道理——“原来人也不知道自己的定期。鱼被恶网圈住、鸟被网罗捉住、祸患忽然临到的时候,世人陷在其中,也是如此”。怀抱着善良,书写着恶意,奥康纳不是上帝,却愿意给读者一个机会,让人去重新认识自己。请通过阅读,直面奥康纳曾经直面过的真实。在书页中,答案是否存在?上帝或许知道。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