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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的试炼

http://www.newdu.com 2019-03-11 文学报 [英]林德尔·戈登 参加讨论

    作为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艾略特的缺陷与怀疑,能让一切过着不完美人生的我们找到共鸣。作者以明智的同情,穿梭于艾略特的人生与作品,带着对其诗歌与戏剧无懈可击的谙熟和深刻理解,刻画出了一个精妙入微的人物形象。
    
    1913年夏天,庞德从艾肯处得知——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哈佛有个人的东西有点意思”。随后,在1914年9月22日,艾略特来到肯星顿荷兰广场5号拜访了庞德。他一出示《普鲁弗洛克》,庞德就立即迷上了其中自然的语言和对“我们当下的氛围与鉴赏力”的准确把握。他旋就写了一封信寄给芝加哥《诗刊》的编辑哈丽雅特·门罗,在自己的新发现面前激动得语无伦次。《普鲁弗洛克》是他见到的最出色的美国诗。在给H.L.门肯的信里他写道:“信里附上一首诗,作者是一位我最近发现的名叫T.S.艾略特的美国年轻人,他才华横溢……关注他错不了。”艾略特则为庞德的热情感染,也对庞德让他留在伦敦的提议十分激动,因为这样一来,他就能(在庞德的指引下)写更多诗,在战后出版一卷能让他一举成名的诗集。庞德的论调是,身在英国的诗人在美国诗刊上发表作品反而比较容易,而任何来自英格兰以外的人想在英国本地发表作品都难于登天——除非他已经像吉卜林那样功成名就。他坚称对于诗人来说,没有比伦敦更好的去处,因为只有在这里才找得到一群“严格服从高级趣味的人”,这群有影响力的作家坚信出版商不应将商业利益奉为圭臬。伦敦只遵循它自己的标准;如果它决心喜欢艾略特,那么就会不由分说向整个英语世界输出它的喜好。庞德心下清楚的是,这些新的创作大多出自美国人之手,但他不打算点破这一点,因为这并不是什么英国出版商与书评人所乐见的现实。
    庞德出现之时,艾略特其实已多少做好准备,想屈从于一份教授哲学的学术生涯。而庞德鼓舞着艾略特,坚定地把他推上诗歌的道路。这两个从美国流放而来又不务正业的年轻教授自此惺惺相惜。艾略特将这位稍稍年长、更有名望的同龄人看成师父与向导,对他真诚而慷慨的关注心怀感激。“他会连哄带骗甚至强按着别人写出好东西,”艾略特说,“所以他有时看起来活像向一个聋子百般解释他的房子着火了。”在庞德的带领下,艾略特登堂入室,进入自己在伦敦的第一个文艺圈子,其中有韦佛小姐——一个同时拥有纯正的品格和大笔遗产的女人、《自我主义者》的主编、詹姆斯·乔伊斯的支持者。这个圈子里还有《风暴》的编辑、画家温德姆·刘易斯;庞德大学时期的朋友,以HD的名字闻名的美国作家希尔达·杜利特尔,以及她的英国丈夫——参加过一战、后来成为批评家的理查德·阿尔丁顿。从1915年中开始,艾略特经常参加他们每周四晚在伦敦索霍区和摄政街各种餐馆的聚会,这个高挑清瘦、两颊凹陷的年轻人坐在那儿,听周围人讨论艾米·洛厄尔下凡在伦敦街头,或听福特·马多克斯·福特声如洪钟地讲述伟大的维多利亚时代轶闻,再或者听阿瑟·韦理讲他的中诗英译——而在他们头顶,空袭警报正凌厉地响着。
    
    从很多方面来看,庞德都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赞助人和导师,愿意全身心地为自己的学生付出。但他的帮助也有其缺陷。在艾略特的回忆里,庞德对艺术作品过于投入,以至于他的门徒在他眼里有时“几乎不是人”,而是在需要产出时上点油的“艺术或文学机器”。庞德曾明确说过,他只在艾略特的个人感受影响到他的诗歌创作时,才对他的感受发生兴趣。一位旁观者也曾注意到,庞德对待艾略特的态度就像收藏家对待自己的宝贝。这件珍宝现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他像个典型的美国人一样仰在椅子里,带着几分咄咄逼人的悠闲,从夹鼻眼镜的上沿斜睨着打量着这位来客,寻思着自己对对方的对答如流有多满意。艾略特允许庞德把自己培养成一个精妙的诗人,这在某种程度上就像古纳曼茨把帕西法尔培养成真正的骑士。帕西法尔顺从地打磨着自己的举止,而艾略特打磨的则是自己的措辞与诗艺。
    庞德宣称艺术家是未来的独裁者,对“愚蠢的大多数”嗤之以鼻,“这些肠肥脑满的庸众终将为我们统治”。在庞德看来,现代艺术家“不打算靠民选施政。至少他们还拥有高贵的血统。现代文明哺育的这个族群只有兔子一样的头脑,而……受蔑视已久的艺术家们终将掌权”。没有伟大的艺术家,这些“乌合之众”也只能漫无目的地漂泊。从艾略特1914至1915年间给庞德的信中,看得出他也为庞德的专制情绪感染。更准确地说,庞德在向大众宣战中对他的支持勾起了艾略特名门子弟的骄傲——长期克制的骄傲一经激起,只会更加猛烈地爆发。当庞德放肆到近乎滑稽的地步时,艾略特的攻击也益发毒辣起来。在给一位显赫的女性——波士顿艺术收藏家伊莎贝拉·斯图尔特·加德纳——的信中,艾略特则将鄙夷之情转向德国人,认为他们过于殷勤——他认为低等种族才殷勤好客,全然忘记只在几个月前战争爆发时,他还对邀请落难外国人免费借住的德国房东的款待感激不尽。他们的善举对他不啻雪中送炭。
    这些信件往来其实预示着艾略特将要展现的出人意表的一面:这个谨言慎行的人竟会年轻时秽语连珠,中年时痛击虚饰,老年时一次次断绝往来,让亲近他的人无所适从。这些致庞德信中赤裸裸的偏见,就好似一个咯咯发笑、招摇过市的持刀歹徒,它们或许对艾略特的同代人来说稀松平常,但足以令我们震惊不已。
    
    纵然庞德是艾略特十分重要的赞助人,但早年的艾略特并不追捧庞德的诗。“他的诗坏到让人落泪。”艾略特在信里对艾肯说。庞德被艾略特诗里的现代性打动,艾略特却觉得庞德的诗是老一套。在《追寻异神》里他批评庞德虽私淑中世纪,但吸引他的全都是中世纪里那些不值一提的东西,真正重要的他却全不在意。“我承认我很少能对庞德……说的话打起精神,”艾略特1928年在《日晷》中提到:“我感兴趣的是他说话的方式。”庞德要求他给出客观确切的表述、牢靠的事实、斧凿刀刻一般的陈述,他听从了庞德的建议,并迫使自己从那些凌空高蹈、意象模糊的幻象诗里抽身。用打字机写评论帮他摆脱了长句的习惯,他认为这是以牺牲奥义换来的清晰。1915年2月2日,他向庞德寄去一首题为《压抑情结》的八行诗,诗中一位情人在女孩的卧房翩翩起舞,然后像迷人的俄罗斯芭蕾舞演员瓦斯拉夫·尼金斯基在《玫瑰花魂》中那样,一飞身就跃出窗口;然而芭蕾舞剧中,幽灵是女孩在舞会后清醒的想象,艾略特诗中的幽灵,一个“立在角落的影子”,则在更大意义上代表传统的性威胁。这个幽灵一心只顾自我,既缺乏芭蕾的温柔,也缺乏尼金斯基回应女孩幻想时细腻的肉感。艾略特笔下的情人全然不顾及这个睡梦中的女孩——这个女孩不过是激起情欲的道具,这首诗也因此变成了一个幼稚的讨厌鬼炫耀他出逃的幻想。题目把这首诗包装成庞德正大力推崇的意象主义,“思想和感情刹那间的复合情结”——“情结”在这里使用了新兴心理学的专业术语,指内驱力受到压抑时产生的强迫行为。但这首诗的心理活动并不精微,艺术上也不甚完善。它是艾略特致庞德最初两封信中附带的一篇作品,在这些信里,他摆出一副情场老手的样子,轻快地谈起一次畅饮和另外两个可以进入《一位夫人的画像》的女人。
    (《T.S.艾略特传:不完美的一生》[英]林德尔·戈登/著,许小凡/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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