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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镜子:我的先生夏目漱石与《我是猫》的写作

http://www.newdu.com 2019-03-08 澎湃新闻 夏目镜子 参加讨论

    “猫”的家
    从明治三十七年(1904)春开始到夏天的时候,夏目的大脑基本上好了不少,那种不顾后果的发作和癫狂也少了许多。与此同时他自己也相当用功,读书,写作,连授课讲义的笔记也准备得有条不紊。当然,不用说空闲时还会间歇性发发脾气,但那是一时的,总之这个家正在慢慢地云开雾散变得阳光明媚起来。想起来觉得有趣的是,随着他大脑状况开始变好,大学讲义笔记的字也显著变小。本来字写小一点,就可以不必使用那么多纸。但到大后年年底搬家到西片町的时候,夏目讲义笔记的字小得已经到了不使用放大镜几乎都没法看的地步了。他自己也在《道草》还是其他文章里写过,将这些讲义笔记的字形容为“蝇头小字”。只要看一眼现在保留在家里的、当时他写的“文学论”讲义笔记就会发现:最开始他写在半开的洋纸上的字,是大得都要超出格线的横写体,但到了结尾部分,就小得像是活字的注音假名了。而且,他年轻时害过沙眼,后来变成慢性结膜炎,时不时得滴眼药水。不过他原本视力还不错,一直到晚年戴老花镜之前,都从来没有戴过眼镜。还有一件晚些时候的事情:有个给人看相的人跟他说,如果眼睛是三白眼的话,就如何如何,他听了之后还很是自鸣得意。不过他的眼珠和眼白之间并不分明,显得有些浑浊。
    那年六七月,记得应该是刚刚入夏的时候,家里不知道从哪儿来了一只刚刚出生才几天的小猫。我是很讨厌猫的,马上就拎起来扔了出去。但不管我怎么朝外扔,那只猫都会自己重新跑回屋子里。晚上关门窗时,只要我找到猫,也会毫不留情地扔出去。但每次第二天早上刚一打开窗,就听到“喵”的一声,猫又进来了。而且,那猫似乎对自己被人厌恶这事毫不知情,你走动时它会跟在脚跟撒欢儿,孩子们睡觉时,还会跑到蚊帐外面去挠孩子们的手脚,每次这时候,就会听到“猫又来了”的哭喊声,这哭喊声就像一种信号一般,令那只猫不知道多少次被残酷地拎起来、赶出去、扔出去。但不管怎样对待它——说那猫脸皮厚也好,说反应迟钝也好,总之不用一会儿,那猫神不知鬼不觉地又会溜进屋里。最让人不高兴的是,那猫还总是喜欢趴在盛饭的饭桶上。这只让人生气又劳神的猫,终于惹得我痛下决心,决定找人来将它带得远远的扔掉。有天早上,这只猫照例又带着它沾满泥巴的爪子进屋了,一副自我感觉良好的样子又蹲到了饭桶上面。这时夏目过来了,问:
    “这只猫是怎么回事?”
    看样子他大概以为这只猫是从哪儿抱回家的。才不是呢!我告诉夏目说,将这猫扔出去好多次了,可它老是缠住不放,真的很招人烦。
    “不知道为什么老是跑到家里来,没办法,我准备找谁帮忙将这猫带远点给扔了。”
    听我这么一说,夏目大为同情,说道:
    “既然这样想进这个家,就随它好了。”
    家里的男主人都发话了,既然如此,我也就只好不再考虑扔猫的事了。打那之后,那猫可威风了,一如既往爬上饭桶俯卧着。夏目读晨报的时候,它还会慢悠悠地走过去,在他后背的正中央趴着,还满脸的一本正经。但尽管如此,它恶作剧的毛病依旧改不了,还变本加厉地更爱恶作剧了,对孩子们又抓又挠的,有时候没有办法,我只好抓起长尺子把它狠狠教训一顿。
    可是有一次,经常来家里做按摩的一位老婆婆,抱起爬到她膝盖上的猫仔细研究了半天,突然说道:
    “夫人,这只猫全身连爪子都是黑的,这可是一只罕见的福猫呀!好好养着它,会令你家繁荣昌盛的。”
    要说这只小猫的毛色,是全身偏黑的灰色中带些虎斑纹,乍一看很像黑猫。但我不懂这些,也没有调查研究过它的爪尖足底。不过听老婆婆这么一说,再看看这只猫,还真是如此!试想突然有人来告诉你,你家里有只福猫从天而降,这当然让人喜不自禁。好不容易来了一只福猫,而自己之前还想把它给扔了,也真够势利眼的。所以,从那天开始,这只猫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受到虐待了。恶作剧过头不给猫饭吃之类的事,也因此成了一种罪孽,甚至反过来我自己还积极主动地在女佣准备好的猫食上再加上鲣鱼干,由此这猫待遇与以往相比大为不同。而猫呢,自然愈发神气活现起来,甚至还钻到孩子们睡觉的被子里去,惹得有些神经质的二女儿恒子,好像遇到火灾一样“呀,呀”的在大半夜高声尖叫,大喊:“猫钻进来了!猫钻进来了!”惹得夏目抓了把尺子就飞快地冲过去。像这种出乎意料的恶作剧,时不时地就会上演一出。
    这里要稍微介绍一下我们在千驮木五十七番地的家的大致样子。我们住在这里的时候,家里来过两次小偷,看来这个家很容易招小偷。因此如果我在这里太过详细地绘制布局图的话,就变成了一份小偷指南了,说不定会给现在居住在那儿的家主齐藤博士带来麻烦,所以我接下来的介绍,会点到为止,有些地方只能大致说明带过。不过,因为以前齐藤说过:读《我是猫》的话,不知道家里的布置可不行,所以我在这里介绍一下家中的情形,估计应该不会挨骂。
    首先,大门面向着千驮木的道路,进了门眼前就是玄关。玄关有两三叠大小,朝东。离开玄关朝南有一条走廊,最开始第一间是比较窄长的六叠大小的房间,这个房间跟杂物间一样堆满了书。隔壁是八叠大小的和室客厅,夏目早上的时候,经常在这里让猫趴在他背上,俯卧着看报。接下来的六叠是我的居室,我和夏目睡在这里。这三个房间是朝南的,与朝南的房间背靠背朝北的,靠我的居室里侧是六叠大的孩子房,靠和室客厅的里侧是八叠大小的餐厅,跟餐厅相邻的三叠是女佣房,跟女佣房相邻接的是厨房和浴室。夏目的书斋在玄关一侧,有六叠大小,虽然隔着一张纸拉门,但因为放着一个大书架,所以必须绕到走廊,从走廊拉开三尺宽的门才能进到屋子里面。那个书斋东边的窗子,就是在夏目大脑状态不太好时,每天早上都要隔条路朝着对面寄宿的学生大喊“喂!侦探先生”的那个纪念窗。靠南边也有个小窗子,后来打通变成了外廊。大书桌占据着朝南的位置,圆窗前的空地上有一口已经废弃的古井。
    这个家大体上就是这样,在书斋旁边有个栅栏门,还有一个栅栏门在外侧的拐角处,从那儿出去就到菜地了。菜地西边的外侧是郁文馆中学的操场,正对着书斋正面的南侧,是夫妻俩老吵架的车夫家。菜地和院子之间有一堵围墙,靠北侧的餐厅那边,围墙外面是二弦琴的老师家,平时总能听到抚弄二弦琴的声音。
    菜地的面积挺大的,而且很幸运的是附属于我们住的这幢房子。女佣看到有这么好的一块地,因此种上了茄子、黄瓜,甚至还种了落花生。围墙的墙根下经常有黄鼠狼慌慌张张地跑过,还有蛇弯弯扭扭地爬过。每次去菜地的时候,大女儿总爱张望郁文馆中学的操场。
    住处大致就是这个情况。还记得9月新学期开始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小宫丰隆。正如我在前面稍微介绍过的,因为有在伦敦一起留学的犬冢武夫的介绍,夏目做了小宫的大学入学保证人。这位新大学生,看起来相当能够领会一高的刚健之风,初次见面坐下就开始盘着腿。后来家里经常来客,连夏目都说:初次见面就盘腿坐的客人,以前还真没遇到过。
    本乡区千驮木五十七番地夏目漱石一家居住时的示意图。这原本是齐藤博士的住宅,因博士前往仙台的高等学校赴任,因此将空出来的住宅借给了夏目一家。当时的布局与现在有出入。从明治三十六年3月到明治三十九年12月,夏目一家在此居住,并创作了以《我是猫》为代表的众多名作。这座具有纪念意义的住宅,现在由齐藤博士一家居住。
    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我们开始收到铃木三重吉寄来的信。关于这位铃木的来信,还闹过一个大笑话。
    有一天晚上,前面提到过的犬冢来到我家,坐在客厅里聊完准备告辞时,走到玄关一看,他的帽子和外套都不见了。当时犬冢进门时确确实实是把这些都放在玄关了的。随后我们在家里也到处找了一通,依旧没找到。别说外套,连帽子也不见了,他只好临时跟夏目借了顶帽子戴上回家。后来慢慢回想当时的情形,估计是遭小偷了。小偷大概利用主人和客人在八叠的客厅里说话的工夫,从菜地方向的栅栏门进来,先潜入黑乎乎的书斋,然后从走廊绕到玄关,顺走了外套和帽子。书斋里大都是外文书,所以没有下手,倒是放在书桌上的怀表不见了。那只怀表还是夏目在做学生的时候,花7元50钱买的,之后去西洋留学都一直陪伴他,是一件很有纪念意义的旧物。
    再后来仔细检查了一下,又发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说不可思议,是那时候正好收到了铃木三重吉的来信。那一封情深意切的长信,当时正好搁在书桌上。信的一部分还留在书桌上,而另一部分则落到拉窗外面去了。听说了这事,大家就跑过去看,先在院子里侧的栅栏门附近找到落下的信纸,接下来又在外侧的栅栏门附近找到落下的信纸,这样顺着找,一直找到菜地里,可见这封信还真不是一般的长。最后在菜地中间的终点处,发现了一堆耷拉着的巨型大便。从那封信的第一页被规规矩矩擦拭过后留下的痕迹来看,无论是对小偷的胆量还是用心,或是被小偷顺手带走的、在小偷便后擦拭派上大用场的信件长度,大家都一致认为无可挑剔。当然,那封信绝对不是为了方便给小偷擦屁股而写的,如此具有喜感的信件之灾也是意想不到。我们都按捺不住地想笑,而夏目的表现则一如往常,严肃地说:
    “多么富有情趣的信呀!居然用来擦屁股,这是要遭报应的。小偷若好好读一下信的内容,估计想擦屁股都会下不了手的。”
    那个时候的铃木,从大学请了假,正在乡下静养。他写信来的时候,是在夏目开始写小说之后的事了。
    “猫”的事
    这年年底的时候,夏目心血来潮,突然写起东西来,并开始连续在《杜鹃》的一月号发表了《我是猫》的第一章,在《帝国文学》的一月号发表了《伦敦塔》,在《学灯》发表了《卡莱尔博物馆》等。
    
    夏目漱石
    他创作方面的事情我不太清楚,但他一开始并没想过要将写小说当成本职工作,只不过是他长期以来强烈的创作欲望的一种忍耐与积压,因此一旦动笔,就几乎篇篇都一气呵成。接下来,除了他到第二年还在继续写的《我是猫》之外,又写了《幻影之盾》《一夜》《薤露行》等。而第二年除了《我是猫》的续篇外,还写了《少爷》《草枕》等,几乎每个月都会在某本杂志上发表作品。看他写东西的时候,似乎心情极为愉悦,最晚时会一直忙到夜里12点或是深夜1点左右。夏目基本上是从学校回来之后,从晚餐前后到10点左右的时间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写完一篇。要问有哪些是要花上几天来写的,我现在对这些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但就是《少爷》《草枕》这类篇幅较长的作品,开始动手写直至完成,好像也不到五天或是一星期。记得大部分都是一两个晚上就写好的。当然我并不知道他在动笔前究竟花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少功夫准备,但作为旁观者,感觉他只要铺开稿纸开始动笔,很快就会完成一篇小说,全程全神贯注,岂止是一时兴起。因此那时他几乎篇篇一气呵成,很少有错笔败笔。但是,到了晚年——或许是写不出了,或许是写了不情愿写的东西,又或许源于他某种奇怪的坚持,总之,这方面我虽说不明白,但夏目写坏的稿纸堆得像山一样。后来那些不要的稿纸都拿来练书法了。就这样,关于他写作的量,到晚年时固定为一天一篇报刊专栏,和最初创作时相比,完全不一样了。特别是像熬夜,还有那种让旁人看着都揪心的创作痛苦,他都完全没有。所以,虽说经常听到其他文学者谈论创作之苦,但我毫无这类经验,所以完全无法理解。只知道可以利用业余时间干这么轻松的事,而且写作者本人又写得津津有味,加上我们的生活还因此多少能得到改善,可以说没有比这更美妙的好事了。现在回想起来,他当时的创作热情,简直旺盛极了。
    那时候他还没有使用钢笔,总是使用一支细长的蝶贝笔写东西,那笔大概是从伦敦带回来的。后来夏目开始用钢笔之后,那支笔就给孩子们了。这支笔正好在手指握住的地方,有一个手感不错的略带圆形的凹洼。可惜的是,后来孩子们的朋友用它去撬木箱的门,给折断了。
    明治三十七年就这样过去了。新年第三天我去厨房时,看到猫正在偷吃孩子们吃剩下的杂煮年糕,不断抬起两只前爪手舞足蹈地拼命扑腾。女佣们看到这一幕,觉得这猫太贪嘴了,全都大笑起来。夏目听说了这事后,完完整整地都写进了《我是猫》里。《我是猫》里还写到有两个孩子说她们也想出嫁,想嫁去招魂社,但是去九段必须跨过水道桥,路很远之类的,那本书里实际上编织进了不少那个时代我们一家的生活。当然,其中完全是出于凭空想象的东西也很多,但是事件或者人物,不少都能大致推断出来。更贴切地说,他是将来过我家的各位客人所说的话,以及他所观察到的动作、癖好等,恰到好处地掺和在一起写了出来,所以有时候,他常常会在看到某些片段时,提醒你书中的某某和现实中的谁谁很像。
    那时候常来我家的有:寺田寅彦、野间真纲、高滨虚子、桥口贡、还有野村伝四,等等。《我是猫》里用到的生活素材,我估计我应该大体上知道,但是关于文章的事情,还是高滨虚子知道得更详细些。首先关于使用“我是猫”做书名,其实那时候夏目犹豫过是不是叫“猫传”呢还是别的,是高滨虚子指着文章开头第一句说:就这句话做书名挺好,所以才这么定下来了。
    大体上,就连他自己一开始也没有想过要将《我是猫》写成长篇。在《杜鹃》试着发表之后,大家都赞不绝口,说是相当有趣,而他自己也觉得,这类东西不管多少都能写。读者也要求说想看续集,再加上虚子的劝说,于是就这样持续写了两年的时间。这些事,虚子应该是知道得最详细的。
    还记得《我是猫》拿到的第一笔稿费,合计起来约十二三元。
    那时候常见到久保由利江。她刚刚结婚不久,二十二三岁。正好她的丈夫猪之吉博士去了海外,所以她好像是住在医科大学校长大泽博士弟弟的家里。久保由利江是一位热爱文学、用当时的话来说,是叫作新女性的时髦人士。每次来我家的时候,都穿着袴裙,经常是骑着自行车来。她来的次数多了,不免会遇到夏目恰好很忙,或正好情绪不佳的时候,因此慢慢跟我接近起来,两个人一起出门买东西,有时候她也领着孩子们出去玩,我们得到她不少关照。
    有一次,她来我家的时候,正好遇到夏目情绪极差。于是悄悄来问我说:是不是自己经常来打扰,所以惹夏目不高兴了?久保说这话时一脸的担心,我则若无其事地跟她说:夏目那种不高兴是司空见惯的事,老毛病又犯了而已。久保回答了一句“是吗”——因为她平常对这些毫无了解,所以还有点半信半疑。想起她说“是吗”,倒是想起来了,夏目心情不错的时候,知道久保在我房间,会特意从书斋出来,没话找话跟她闲聊几句。例如,他会装出一副对久保的袴裙挺在意的样子,问:
    “你为什么每次都穿着袴裙呀?”
    久保也心领神会,很配合地回答:
    “因为没有腰带呀,所以穿这个敷衍一下。”
    夏目听了,便作赞叹状:
    “呀!是吗?也就是说是腰带的代用品了。”
    记得也是在那年春天,做教科书出版的开成馆来联系说,他们编纂了英文教材,能不能请夏目检查修订一下。夏目接下了这份工作,并得到了40元左右的谢礼。夏目问我:“请问这笔钱能给我吗?”但最后还是被我抢走了。长女笔子都已经7岁了,但因为总是缺钱,所以我心里总想着她至今都没有一件正装的和服呢,得赶紧拿了这笔钱给笔子做一件印染有家徽的和服。现在总算是如了愿,喜不自禁,马上去了三越百货预定了一件带家徽的和服。
    因为这事,有一次寺田来我家的时候,夏目突然说:
    “前段时间,我给开成馆检查修订了英语教科书,拿到了40块钱谢礼。可刚拿到手就被抢走了!”
    寺田听了大吃一惊,问:
    “在哪儿被抢走的?”
    他还以为夏目遇到了小偷或扒手。结果夏目答:
    “不是,是被我家里的那家伙给抢走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呀!”寺田说。这事后来变成了一个笑话。那次拿到的钱就这么花掉了,可后来教科书出版后,送到家里来一看,原本说只是要夏目检查修订,夏目也就照办进行了修订而已,但结果教科书上却十分醒目地写着“夏目金之助著”的字样,从古至今,商人总是十分精明,夏目看在眼里十分生气,可书都已经出版了,再生气也无法挽回。后来对方为了此事,总算来谢罪了,还送来了道歉信,但实际上的结果,也只能等同于默认了。记得是一本叫English Supplementary Reader的课本,给中学高年级还是毕业生做补习课本使用的。收集了不少有趣的英文故事,开成馆擅自编纂后再拿过来要夏目帮忙修订,最后就变成夏目编著的书了。这套教科书应该是出版了三四册。到现在那封道歉信还放在家里。
    那位寺田经常来我家里。不知是该说他超然呢,还是该说他飘飘然?总之经常出现这一类的对话,例如说:
    “昨天我领着妻君去了上野。”
    说这话的是寺田。于是夏目回答:
    “你还总是领着妻子出门呀。”
    “领着妻子出门有什么不对吗?”
    超然的寺田一句话就对付了回去。夏目无奈地答道:
    “也没有什么不对。”
    接下来话题很自然地转换到其他方向。先是夏目说:
    “我昨天又和野间两人一起去了神田,到了吃饭的时候,进了一家牛肉店,邻座的客人正在聊闲话呢,聊的居然是我知道的一个家伙的闲话,一听之下,是在说那家伙如何嗯迷呢。”
    寺田则回答:“做人呢,肯定还是嗯迷最好。不管妻君说什么都应该‘嗯嗯’地点头连声称是,然后若再凡事迷糊一点,那便是无法超越的极致了。若是少了这个‘嗯迷’,夫妻吵架就会没完没了。”
    对如此论调,夏目也只好附和一句“说来也是呀”,以表示谨慎的赞成。
    那年3月起,家里开始每月一次举办文章会。每次来的,差不多就是那么几位。基本上就是高滨虚子、坂本四方太、寺田寅彦、皆川正禧、野间真纲、野村伝四、中川芳太郎等人。一到那天,不管有什么事我都必须早早就进厨房,动手准备好晚餐宴请的各种菜肴。说是文章会,其实大体上都是以《杜鹃》的写生文为中心,大家将各自带来的文章轮流读一遍,然后互相提出自己的看法和意见。《我是猫》有时候也会在文章会上被拿来朗读,只不过夏目是个挺差劲的朗读者,所以通常由虚子朗读。听着自己写的东西,夏目甚至也会跟着大家一起捧腹大笑。当然也有不带文章来的,但参加的人都是相当热心的。
    夏目在《我是猫》里写过寒月因吃香菇弄坏了门牙。正好在正月的时候,寺田不知道是吃什么弄断了门牙,因此大家都认为《我是猫》里的寒月就是寺田。寺田大概对此深感苦恼,在文章会上提出抗议说:
    “老师你不应该写别人的牙豁了。”
    夏目道:“又没有什么证据说明那就是你,有什么不应该的?”
    寺田到底是寺田,摆出一副事态严重的样子说道:
    “可是我太过意不去了,真是没办法。可能的话真希望您不要写了呢。”那时候坂本四方太和野间真纲经常会带些鱼糕、蟹足等来我家。夏目看到了,就半玩笑地对寺田说:
    “寺田倒是经常来家里,可每次都是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来过哪!四方太带螃蟹来了哦!野间带鱼糕来了哦!”
    听夏目这么一说,寺田也不示弱:“老师看来还蛮喜欢收礼物的呀,既然这样,要不我带现金过来?”
    这类对话总是让大家笑得乐不可支。在《我是猫》里,写到寒月回了一趟土佐,作为土特产带来三根干制木鱼,还是从怀里掏出来的。从这段描写来看,也许是我忘记了,说不定寺田真的给我们送过干制木鱼——寺田的老家的确是土佐。
    大家总是议论《我是猫》里登场人物的原型可能会是谁。股野义郎被认为是多多罗三平,因此埋怨说:那都是什么时候啊,那些事全给写出来了,伤脑筋呀!我都成了一名法学者,进了公司工作,可在书里被写成那样,被同事们嘲笑呢。夏目倒是听得兴致盎然,打趣道:没有任何地方说明那就是你呀!不过你要真觉得伤脑筋,要不去报纸上刊登个显赫的头版声明,说明和你无关好不好?他这一句话说得股野只好闭嘴。这也是因人而异。像股野这种凡事满不在乎、不管给人家添了多少麻烦都浑然不觉的人居然带着哭腔说出这番话,不仅仅是夏目,就是其他人,也会觉得特别有喜感。此外,一直被认为是寒月原型的寺田,到现在还对此极其不满。就在这不久前,我将这本回忆录拿给他看时,他还发牢骚说:我不记得自己在老师生前做过什么坏事,而且也一点不记得自己做过任何惹夫人怨恨的事,可是每次说起《我是猫》,我就要蒙受意想不到的恶名,特别倒霉。每次在教室里一提到《我是猫》,看到学生满脸都是“寒月就站在那儿哦”的那种表情,简直无法忍耐。可惜事到如今,也没法抹消这事了,真让人伤脑筋啊。
    在《我是猫》里的重要人物当中,还有一位叫迷亭的人物,我一直没猜到是以谁为原型的。大概是夏目将自己的性格一分为二写出来的吧,一个是懒散沉默、总是绷着脸的怪人苦沙弥,一个是说话诙谐的江户儿迷亭。实际上夏目也拥有这两面,有时候开起玩笑来或是打趣起来会没完没了。如果一定要寻找一个独立的人物原型,迷亭那种总喋喋不休耍贫嘴、十分懂得跟人一唱一和的性格,倒是和我以前首次去九州时见到的叔叔一模一样。在我的叔叔当中,夏目跟这个叔叔最亲近,还多次对我说“你这个叔叔是个马大哈呢”。一读到迷亭说话的方式,我就总是想起这个叔叔。这个叔叔也真是可怜,去年他为了莆田工厂的一个职工,被引诱到六乡川惨遭杀害。据说叔叔惨遭杀害的那天,那职工还在工厂里磨了刀。叔叔跟职工根本就无冤无仇,这纯粹是一起故意行凶案。那个职工后来被抓,过了大约一星期,他因悔恨自责在监狱里自杀。
    关于《我是猫》的出版
    虽然钱不多,但开始陆续有稿费进账了。这些稿费虽然不多,但对于当时的我们而言,已经是很值得感恩的事了。刚好到了夏天,夏目想要一顶帽子,记得因为《我是猫》拿到了15元稿费,夏目当即就去了帽子店,刚好用那笔钱买了一顶巴拿马帽子回来,得意扬扬地戴在头上。恰巧那时候被聘请去中国北京的学校任职的菅虎雄暑假回国前来探望,两人见面时,夏目发现菅虎雄居然戴着一顶比自己心爱的巴拿马草帽还高档得多的帽子,不由得很是愤懑,说就算边做教师边写一页纸50钱的《我是猫》,也还是无济于事,云云。
    那年秋天,首次谈到出版的话题,并出版了《我是猫》的上卷。出版人是大仓书店一名叫服部的负责人。服部说想出版这本书,大仓书店也表示“无论如何拜托了”,于是经由服部之手开始进行出版发行。记得到了第二年,服部自己的书店维持不下去了,因此所有的出版事宜后来都移交给大仓书店。
    书出版之后卖得相当好。别的书的销量不太清楚,但当时《我是猫》每个月都得盖1000本左右的验讫印。直到现在,在夏目所有的著作当中,《我是猫》也是卖得最好的。其受欢迎的程度,甚至到了社会上的人们一说起漱石,就会马上想到猫。《我是猫》后来又出了中卷和下卷,变成一套三册,后来又过了相当长的时间,变成了合册缩刷版。
    说起那时候的版税,记得好像确实是一成五分钱。版税拿回来我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接过来放好。夏目本就不是含含糊糊的人,但对钱也不是那么执着,所以那些稿费合计起来拿到了多少,他也并不清楚。记得当时正是《我是猫》卖得相当好、不断有钱进账的时候。大概他也想知道那些到手的钱究竟是怎么安排的,有一天突然对我说:
    “那些版税到手后,你是怎么打算的呢?说不好什么时候又会缺钱,有钱进时,稍微存一点也不错啊。”
    我则答:“家里有些东西在当铺的仓库里,所以,先将抵押的东西赎回来再说了。”
    那是我第一次跟夏目大致说起家里迄今为止相当艰辛的生活和巨大的开销,他自己其实也很清楚家里没钱,因为孩子在增加,该花的都得花,虽然嘴里说必须多想点办法,但实际上家里的经济状况紧张到什么程度,他并不太了解。因为他原本就是大少爷性情,该买的书则买,至于想吃的东西,即使我们餐餐都嚼咸菜,但他认为自己是要经常用脑的人,不可能老吃那么难吃的东西。所以,那次他总算是终于认识到家里的生活居然这么窘迫。在听完我的话之后,他极为吃惊地说了一句:
    “是吗!”
    之后就再无二话。不过说来也巧,也许是按摩的老婆婆所说的福猫的原因?总之,可以肯定地说,打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像过去那样遭遇家计不如意的事了。
    这个时候起,夏目也和杂志社、出版社等建立起了联系。杂志的话,《杜鹃》是自然不用说的了,从《新小说》《中央公论》等开始,经常可以见到各家杂志社的人。书店的话,从服部书店开始,又是春阳堂,又是金尾文渊堂等,还有许多其他的书店。渐渐地来访者也变得多起来,有时候甚至会觉得疲于应付。关于刊登在杂志上的稿费,几乎没有特别清晰的记忆,只记得《卡莱尔博物馆》的稿费全部加起来是8元。然后从《杜鹃》开始,基本上都是一页纸50钱左右,后来又涨到1元。《新小说》也是1元左右,《中央公论》记得好像是1元二三十钱。
    不仅是杂志的编辑和出版人,这个时候常来我家的人,除了之前说起过的文章会之外,还有厨川白村、安藤、滝田樗阴、森田草平等人。当时经常写信来的人有森田草平和铃木三重吉等,而且还多是长信。特别是铃木,据说因为神经衰弱,从大学休学一年去了濑户内海,信也是从濑户内海寄过来的。记得夏目因此说:既然都能写这么长的信,完全没必要休学,不如从濑户内海出来吧。
    关于这位铃木,虽然都已经习惯了他一次又一次的超长信件,但还不曾见过一次面。不过他从遥远的京都邮寄过一张照片,那张照片拍得就像大理石胸像一样,异常别致风雅。让人不由得想:连照片都这样好看,本人都不知道要美到什么地步哪!因此我还问过他的朋友中川芳太郎:
    “铃木三重吉是位美男子呀?”
    “嗯,当然是美男子了。”
    中川回答时的口气,让人感觉这样的问题,连问一下都相当俗气。可是隔了一段时间之后,有一天玄关口来了一位访客。正好女佣不在,于是我赶紧应声出去,但见门口站着的人说“我是铃木”。仅仅只看他的轮廓,倒是和看过照片后所记住的那张脸相似,不过心里还是禁不住“哎呀”了一声:本人的脸色和大理石可完全不同呢!原本的期待可算是落空了。
    (本文摘自夏目镜子口述、松冈让整理《我的先生夏目漱石》,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1月。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现标题为编者所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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