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 《梅雨》是一卷“青春文学”,选取的多是短篇小说,即便有些篇幅略长一些的,也仍能看出那是短小说的作法,有一种纯粹的品质。我是很重视一个作家写作短篇的能力的,因为从一个断片中,往往能见出一个作家的写作家底;正如你从一个作家早年的作品中,照样能够察觉出他整个写作史的精神肌理。这就是写作的秘密之一。 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中国作家普遍面临一个“中年困境”的写作难题。那些青年时期就写出了出色作品的作家,一进入中年,无论有没有环境的压力,创造性都明显衰竭,一字不写了的人也不在少数。从“五四”一代作家,到新时期成长起来的几代作家,似乎都没能逃脱这一困局。为此,一个作家的早期作品在他的写作史上就变得尤为重要。 一个作家的早期作品,核心词一定和青春相关,因为青春是一个人精神燃烧的起点;而通过文学里的青春叙事,我们也可以由此洞悉一代人的热情和沧桑。因此,一些青春文本,不仅属于文学,它也是一代人的心灵写照。“五四”时期,很多青年向那个腐朽的中国喊出了响亮的声音,他们的日记、书信、小说、诗歌、时评、论著,其实都是青春文本之一种,记载的是那一个时期最有活力的心灵。因此,理解青年,就是理解一种未来和希望。鲁迅一生都不愿苛责青年,也不愿在青年面前说过于悲观和绝望的话,就在于他还有一种对生命本身的自信。唐君毅说得好,我们没有办法不肯定这个世界。只要我们还活着,就必须假定这个世界是有可能向好的方向发展的。同样的道理,我们也没有办法不肯定青年、不肯定青春,因为当一些人的青春老去,世界必然会由新的青春所主导,如果没有一种对青年、青春的信心,你的世界就会变得一片黑暗。 ◈ 二 ◈ 正因为如此,我对新一代文学作者的崛起,总是抱着一种特殊的期许。当“七〇后”作家群刚刚出道的时候,我主编过一套丛书,名为《文学新人类》,那时我这样描述他们:比起用运动、斗争、语录养大的父辈们,他们更像是时代的叛逆,头脑中很少有什么禁忌,唯一吸引他们的是现实,而非像父辈们那样大而无当的“理想”。现实,再现实一点,是这一代人共有的口号。这甚至决定性地影响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写作。在那些敞开的文字中,什么力量也阻止不了他们卷入他们的生活中,热爱或者厌恶,一点也不含糊。他们在写作界的迅速崛起,很快就实现了与前辈作家的精神分野:前辈作家是在写历史,写思想,写智慧,并且注重技术的修习,而他们却只是着眼于经验和感受,其中身体语言的恣肆是此前的任何作家都无法比拟的。他们所有的优势,在于他们有着对现代生活丰富的目击与经历,并试图用写作来守护自己的私人空间免受粗暴的伤害。这种写作向度的出现,的确是意味深长的,它把前些年谈论很多的个人化写作深化到了另一个领域,即,他们不仅用自己的身体思索,更重要的是,他们拥有一个被彻底解放的身体,他们在身体的冥思之外就有了更多身体的实践,于是他们的小说充满了城市生活的符码:酒吧,迪厅,摇滚,时尚杂志,西餐,染发,吸毒,逛街,放纵的性爱,冷漠,酷,金丝雀,等等。必须正视这个事实,当下的中国,有一批人正在这样过着另类的生活,有一批人正在这样进行另类的写作。他们被赞扬,被注意,被怀疑,被攻击,像是一堆矛盾一样地存在着。 有一点谁也无法否认,他们正在拥有自己的空间,生活的和写作的。 而当“八〇后”作家迅速崛起之后,我也注意到,这一代作家普遍实现了和传统文学观念之间的断裂,他们获得文学滋养的主要渠道,已从上一代人那种对经典的认真阅读变成了向一个更加多元的信息社会全面开放,甚至他们的出场方式都是截然不同的——以前的作家多半是先在杂志上发表作品,再谋求出版,如今,“八〇后”普遍和出版商直接打交道,而越过了文学期刊这一环节,这就意味着文化消费的力量在更加显著地影响他们的写作。从文学的情怀上看,“八〇后”作家更加自我,他们的经验也更加碎片化;他们对一些片段、语词的精致性的迷恋,常常超过对讲述一个深刻故事的迷恋。他们身上,传统的重担更少,语言更加无所顾忌,在刻画自我、书写个人经验的时候,更见个性,甚至入骨三分,但在书写一种广阔的俗世生活,以及在处理人物内心精微的精神记忆上,还面临着新的考验。 ◈ 三 ◈ 尽管就我的文学理念而言,用代际、年龄来划分作家群,这本身是很不科学的,也是批评界思想懒惰的象征。写作固然关乎一个时代,但更重要的还关乎一个人的内心和禀赋。我们只能在个体与个体之间去作比较,而很难用一种整体主义的思维去对一代人作出统一的价值判断。我相信,“八〇后”作家面对的机遇和困境,“六〇后”作家和“七〇后”作家也同样需要面对。在文学面前,时间是平等的,它的差距只会出现在个人的智慧和才能之间。因此,“八〇后”作家的整体面貌,并不像外界所描述的那样清晰,他们作为一个群体,个体之间的差异其实也是很大的。 ——或许,这些并不妨碍我们对他们进行整体性的文学考察。通过一代又一代人的青春叙事,我们可以清晰地找出一条青春演变的精神线索。 任何人的青春里,都有一种可以被宽恕的狂放;他们的叛逆,破坏,颠覆,也理应被理解。菲茨杰拉德说:每个人的青春都是一场梦,一种化学的发疯形式。而梦和疯狂,正是文学创造力的两个核心要素——在文学世界里越界,其实并不可怕;相反,这样的越界,还可能为他一生的文学写作积累激情和素材。照着格林的论证,作家的前二十年的体验覆盖了他的全部经验,其余的岁月,只不过是在观察而已:“作家在童年和青少年时观察世界,一辈子只有一次。而他整个写作生涯,就是努力用大家共有的庞大公共世界,来解说他的私人世界。”如果这个说法成立,那么,作家的一生其实都在回味、咀嚼青春所留下的记忆,而青春文学呢,则是对作家自己和他这一代人的浓缩性书写。 ◈ 四 ◈ 《梅雨》一书,我有意选择了三个时代的青春小说,作为观察这些年中国精神变化的通孔之一。 十一个作者中,年龄较大的是陈希我,他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他笔下的青春,更多的是精神性的。这是一个具有强悍力量、同时对青春的损毁有着超常敏感的作家。他的尖锐和坚决,旨在唤醒我们对自身生存境遇的敏感和觉悟。陈希我似乎在说,当麻木成了一种时代病,我们唯一的拯救就在于恢复对生命的真实感受,恢复一种精神的痛感。《我疼》就有力地塑造了疼痛的形状——它看起来是来自肉体的风暴,其实正是精神疾病的生动写照。“我”在疼痛中磨碾,这是一种极深的肉体体验,在疼痛中,人性的脆弱、荒谬和悲哀昭然若揭:“生命的疼痛如此尖锐……,我的整个人生就是如此尖锐而赤裸裸。”陈希我常常把貌似平常的生活推到存在的聚光灯下,从而使生活中的荒谬、匮乏与绝望悄悄显形。他没有像一般的年轻作家那样,热衷于讲述消费主义的欲望故事,他关注存在,关注平常的生活内部显露出的精神危机。所以,陈希我的小说,一开始总是从一个平常的人或事件入手,但在那束潜在的存在眼光的打量下,人物和事件很快就改变了它原先的逻辑和演变方向,转而向精神地带进发。我以为,他这种将日常事件向精神性领域转化的能力,在当代作家中是并不多见的。 《我疼》讲述的是一种心灵的残酷话语,但到了马笑泉的《打铁打铁》里,残酷就具有了行动力。《打铁打铁》里的人物龚建章的抉择和行动,像马笑泉的小说语言一样果决和干脆。他的快意恩仇有时就是简单的身体对决。因此,马笑泉笔下的青春,更多的是身体性的。不过,他所书写的残酷美学的背后,其实也包含着许多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无奈。 残酷是青春的主题词?在阿瑶(《阿瑶》)看来,可能是;在余真(《打火机》)看来,却又未必。这就是青春的真相:幸福总是相似的,不幸却各有各的理由;青春具有无限的可能性,也面临着无穷的陷阱。《阿瑶》的最后,巴桥写到了“阿瑶”的挣扎,写到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屋里的黑暗”,写到了楼下那经久不衰的炒田螺的声音,她是多么的无奈,但从她依稀可见的眼神里,却又分明隐含着难言的悲怆!这就是“阿瑶”,就是千千万万底层人的真实生活。巴桥将这种真实生活带到了我们面前,并告诉我们,这也是青春,一种被更多人忽视的青春。 相比之下,《打火机》里的青春,更能引起现代人的回应。从这篇小说可以看出,乔叶确是一个把握人物微妙心理的能手。她的小说,有着精微的叙事,细腻的感情,富有说服力的心灵轨迹,以及对于当下生活的锐利分析。她善于解读现代人灵魂深处的隐痛,并能为其中的每一次转折找到合理的出口。她的语言针脚准确而绵密,她对人情世事的省察饱含善意,但有时下手也毫不容情。她单纯,而不失对复杂经验的好奇;她热情,同时也保持着一种超然的冷静。她的《打火机》,以物象透视人心,以人心世界所潜藏的无穷可能性,来直面人生的疑难——她告诉我们,在残酷之外,还有温暖、犹疑、惶惑、茫然,它们也是青春的底色。《在明孝陵乘凉》里的忧郁,《裸夏》里的坦诚,《梅雨》里的情怀,《碎玻璃》里的记忆,分享的就是这些班驳的青春光彩。 ◈ 五 ◈ 由此对照三位入选的“八〇后”作家(张悦然、李傻傻、颜歌)笔下的青春经验,我们就会发现,“七〇后”其实更接近他们的上一代,也和传统靠得更近,他们和之前的作家,还是在同一个精神谱系里生长起来的。但到了《吉诺的跳马》《河滩上的尸体》《葡萄藤下的女人》这几篇小说里,青春完全成了一些碎片,精神的总体性彻底消失了,和上一代人比起来,“八〇后”更耽于幻想;也许现实太贫乏了,他们只能想象远方,只能在一个幻想世界里来完成自己。 面对这些已经说出来的青春,这些个人的经验和记忆,它们真是可靠的心灵样本吗?我不敢肯定。我只不过是本着一种宽容,诚恳地在阅读中面对自己也曾经历过的那些岁月。尽管我的编选代表着一种价值选择,但我必须承认,一些作品中的记述和想象,和我的经验相去甚远。这或许正好说出了当代中国的一个复杂境况:这是一个大变动的时代,一个众声喧哗的时代,一个希望和绝望交织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里,作家未曾说出的,往往比已经说出的,还要多得多。就此而言,我认为,现有的青春小说,精神视野显然还不够开阔,尤其是一些以个人私秘经验为中心的作品,它的精神底子容易被读者一眼看穿,无法让人对青春作更丰富的想象;而更多被忽略的、来自渺小人群的青春,则至今还藏身于黑暗之中,无论它再怎么生动和深刻,可能永远都不会被人发现。 是的,那些最有价值的青春记忆,也许我们根本还没来得及发现和表达。因此,这样一册青春文学选本,肯定是片面的,我只能说,它既是对一种青春的记述,更是对另一种青春的缅怀。 (本文是为外文出版社编选的《梅雨》(英文版)一书写的序言。)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