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性的写作,在中国当下的写作现场特别突出。如果我们把阿航的小说归于地域性写作的范畴,乍看下或许是可以的。毕竟他小说里的人物,大多是从青田走出去,而操着一口粗鄙的青田话,行动做派都没有脱离小县城的俗世乐趣。但很快我们又会发现,这种归类近乎无效,因为这些游走于底层的小人物,其活动范围并不在他们那“巴掌大”的县城之中,而是遍及欧洲、亚洲、南美洲、非洲十几个国家的各个角落。 阿航的小说集《西西里往事》(文汇出版社2018年11月出版)让我想到了《巴黎圣母院》和《百年孤独》里的吉卜赛人。吉卜赛人无国无家,带着舞蹈、锅碗瓢盆、炼金术、磁铁冰块、美女蛇,以边缘人的身份浪迹在都市和乡野之中。在我们的印象中,吉卜赛人总是有那么一些“奇巧淫技”,性情又是那样奔放,生命又是那样淋漓,并不给人苦涩之感。阿航笔下的侨民与之不同的是,他们是有国有家的,他们也并非被迫流亡在外。他们的出国,既不是出于纯粹的悲壮的生计,更不是出于精神上的需求。 如此看来,阿航的写作竟是一种特殊的地域性写作。这种写作,因其内容天然地有别于国内大部分地域性写作的乡土性、风俗性、民间性、日常性,而呈现出别样的风貌,即“惊奇”。这种“惊奇”首先表现在他们流入他国的途径:或躲进集装箱,或穿越无人区,或辗转多国……到了目的国,他们赖以生存的勾当,也大抵是餐馆厨师、流动小摊贩、仓库送货员,乃至拼命生小孩赚取政府抚养金。可以想象,这样一种非官方、非常规的动荡境遇势必会产生出人意表的故事;而在故事中,势必又显出人性的百态。 在阿航的小说中,我嗅到了中西文化混搭的“怪味儿”。明明是在充满了文艺复兴气息的罗马,或者全球时髦之地的米兰,或者文学氛围浓郁、同时带点颓废气质的巴黎,而听到的却是一口青田话,摸到的却是一盒骨牌九,看到的却是一株被苏里南热带雨林彻底异化了的、藤蔓长达两三百米的本土丝瓜。最为诡异的是,当一群偷渡客在开往意大利的运货车厢中滞留而无人接应时,为了消除漆黑和未知带来的恐惧,她们竟唱起了《采茶舞》。古老而乡土的《采茶舞》与地中海风情的意大利,这两种决然不同的意象混于一炉,对于中西方文化令人震惊的无知和与生俱来的喜感,他们竟活生生把罗马、米兰、巴黎和法兰克福活出了中国的气象。 确实,我们实在很难直接感受到他们漂泊异乡的深沉的孤零感、压抑感和自卑感。小说人物混沌的意识对深沉的感受形成了遮蔽。他们在语言不通、文化不通的地方,只与乡亲来往。他们以根深蒂固的小计较、小聪明、小欢乐零敲碎打地消解着番邦文化的侵蚀。他们整个的生活,既不与他国的文化生态融合,同时又脱离开了中国传统宗法制度的约束。他们相互帮衬,凭着古老的“义气”而形成自成一体的小江湖。在小江湖之中,他们时常表现出人性中的温情,同时也暴露了猥琐和残酷。在他们身上,我们时常感到难以备述的欢乐,以及欢乐过后随之而来的哀怜。 最后说说这群小人物的故乡——青田。它位于浙南一隅,是历史悠久的侨乡。其侨文化最早可追溯至明末清初。当地农民为了生计,背着莹润如玉的青田石雕一路北上贩卖,跨越边境线,横贯俄罗斯,从明斯克南下转徙于欧陆诸国。这样波谲云诡的星星之火,后竟成其燎原之势。到了20世纪80年代,随着国门的打开,蓄积了30年的出国热情瞬间爆发。作者阿航即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出洋的。在世界各地飘零半世,浮沉于大大小小的华人圈后,阿航自是深知其中况味。说白了,粗鄙、欢脱、有惊无险的“西西里往事”,实际是鲜为人知的。原因在于其主体往往缺乏书写能力,因此极易被居于话语中心的移民文学所遗落。由是我们知道,对这种文化的书写就更显必要和可贵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