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数民族文学是中国语言文学一级学科下的8个二级学科之一。当前,由于人才、资源、规划等原因,少数民族文学研究和学科建设面临着一些问题,有的高校没有少数民族文学博士方向,有的虽然有博士方向,但少数民族文学师资队伍薄弱,教学和研究情况都不理想。在现有学科体系下,少数民族文学研究如何定位,如何发挥特长,需要我们深入思考。 少数民族文学研究在整个文学研究格局中,有时被视为政策倾斜的产物,这种看法是不对的。少数民族文学学科的特殊性、合理性与整个人类文明进步的过程密切相关。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反复倡导文化多样性,强调的就是不同文化各自所具有的对于人类文明整体的独特价值。费孝通先生讲“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讲得也是尊重差异、包容多样、互相欣赏和借鉴。懂得彼此欣赏和学习,才有可能交流,而文化交流是人类文明进步最重要的环节,少数民族文学学理性的基础可以深入追溯到此。从百万年前所谓“露西老祖母”出现在非洲,按照今天多数人接受的说法,人类逐渐迁徙分布到世界各地,种群、语言、文化等经历了从少到多的发展过程。而今天,我们又面临着新的情况,经历一个从多到少的过程:“大语言”吞并“小语言”,“大文化”消融“小文化”。在这种趋势下,我们更要持有尊重民族文化的立场,好好研究这些文化的历史价值和现实意义。 我曾在一份材料中看到,全世界脊椎动物、无脊椎动物、植物资源最丰富的前50个国家中,有超过20个国家讲着超过50种语言。世界各地的人们根据当地的物产、环境、气候等因素发展出自己的文明和文化,由此看来,地方知识体系是适应特定环境产生的,具有重要的吸收和借鉴价值。尽管受到现代文明的冲击,但民族文化知识体系并不能仅仅被视为旧时代的过时文化,因为它包含大量宝贵的文化基因,基因多样性对于人类的可持续发展具有重要意义。2001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文化多样性宣言》中,各会员国重申:坚信文化多样性是发展的源泉之一,其对于人类的重要性就如同生物多样性对于大自然的重要性一样。从文化多样性的角度反观少数民族文学的历史地位、文化功能、美学特质,凸显出不同的意义。 从学术研究来看,少数民族文学是滋养许许多多新的学术生长点的温床。精心梳理少数民族文学材料,发现学理性问题,展开学术研讨,推出思想成果,是一条非常有趣又有前景的学术道路。我的导师弗里曾说:“我要是能年轻几岁,哪怕是50岁,我都想开始学习汉语。我知道汉语很难,但中国口头传统的丰富多样会是一个产生新的学术思想的富矿。”中国的学者就躺在这个富矿上,我们需要的是更多理论探索的勇气。 我这些年去了贵州几次,尽管对苗族长篇史诗《亚鲁王》没有进行专门深入的研究,只写过不长的文章,但仍感到《亚鲁王》带来许多新的启发。比如说,原来我们关于民间文学长度和范围的讨论,多是“录了3200行,演唱了两个小时40分钟”之类,可以说充满“学生气”。当你知道东郎唱多久的《亚鲁王》取决于当地道士占卜确定的灵柩出殡的时间时,你会明白歌唱是被仪式规范和限定的。一个故事的采录,不在于采录了多长时间,觉得内容是否完整,还要了解整个仪式过程的约束力,这表明民间叙事是与仪式活动镶嵌在一起的。由此来看,那种“学生气”的讨论其实是不明就里。进而,当我们知道东郎学习《亚鲁王》史诗要背着人,说明学唱内容是有禁忌的,和信仰、祖源、神话等因素密切相关;东郎唱《亚鲁王》是唱给逝去的人,引导亡灵回到祖先故地。这些细节对于接受美学和文学场域的阐释,无疑多了一些难度,原来关于文学的一些教科书上的说法,需要重新考虑。 今年6月在贵阳的中澳文学论坛,我与澳大利亚的原住民作家以及民族文化学者一起听苗族老人唱苗族古歌,他们受到很大震撼,纷纷表示以后论坛都应该像这样观察文学在民间实际存在的样子。当景颇族的目瑙纵歌在展现时,我们看到了什么?苗族把英雄史诗绣在衣服上,我们想到了什么?可能是图像与叙事,进而想到形象与叙事之间的关联。口头文学与书面文学在生产者、制造过程、传播接收等方面都很不一样,你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写《红楼梦》,我骑着马在藏北高原迎着风唱英雄的歌,文学生产过程并不相同。像桑珠这样的老人,他的《格萨尔》誊写出版了46卷,语言极其丰富,造诣很高,是不识字的人心中的歌。对于口头演述体系的研究,如果用分析《安娜·卡列尼娜》《老残游记》的方式来进行,无疑是隔靴搔痒。一方面,我们从“教科书”中学习基本知识;另一方面,我们回到生活中,观察生活中的文学如何被操演和实践。“教科书”给出了概要和大致方向,但在细节上,我们可以用活生生的材料来丰富、修补,乃至纠正它。当前,民间口头诗学理论还没有被很好地发展和使用,完整的诗学体系需要全面考虑各个维度:口头与书面,古代与今天,东方与西方,文学和其他艺术,这才是完整理解生活中文学艺术的一个关键点。说到文学和其他艺术门类之间的关系,我一直有个强烈的想法,就是把它们放在一起来考察。民间生活中的美学法则和艺术规律是统一完整的,呈现在不同的文学艺术门类中,便带来了不同的面貌,如造型艺术、表演艺术、语言艺术等,虽然表现形式看起来不同,但内部规则是一个。 少数民族文学学科在理论建设、学科体系建设、学科规范等方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它是富矿,充满了活形态的、丰富的资源,是产生原创性思想的福地,期待着更多原创性的学术成果从这里生长出来。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民族文学研究所所长)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