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王威廉从相识到熟稔,过去了六七年的时间。这些年,我们互相写过批评,一起办过活动、喝过酒。我对他的称呼,从“威廉兄”到偶尔脱口而出“威廉”,称呼上的变化,暗示着彼此越来越近的关系。当然,对我而言,他依然是一位兄长。 可这位兄长究竟给了我怎样的印象呢? 因为交往太久,无数印象叠加,反而有些踌躇。我想了许久,觉得他就像一个在世界荒原上手持长矛冲突的堂吉诃德。是的,他用语言的长矛,试图刺破“真实”的荒诞性,追寻人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这样的印象,自然是来自于他的作品和他的精神气质,但我第一次见到他,他给我的印象却是朴实的,甚至是有些反差的。 2011年秋冬时节,我刚到广州念研究生不久。省里开作家代表大会,地点在广州市迎宾馆。在迎宾馆的门厅和林渊液姐见了面,她指着一个人说,那就是王威廉。我这才觉察到,原来进门时,那个身材壮硕,穿着黑色短袖的忙碌身影,就是传说中的王威廉。他在大厅里来来回回走着,摆弄桌签,招待作家签到,和人握手,打招呼。我这才知道,他在广东作协工作,要从事各种工作的事情,甚至还下乡去扶贫,写作并不是分内之事,他写不写单位是没有要求的,而这些忙忙碌碌的活计才是他的分内之事。 我们打过照面,算是认识了。他当时就留着现在这样的发型,头发乌黑,刘海偏分。他说话稳重,有一把好听的声音。但我一直琢磨着他的生存状态,他是怎么平衡工作和写作的呢?这个问题就这样潜伏了下来。 2013年,他的长篇小说《获救者》出版了,他签了字送给我。我们在中山大学附近一起吃饭,那次我们交流得比较深入了。王威廉得知我拿过两次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还有专门的公司宣传、营销和打理,书的首印量也不错,言语间有不少欣羡,有些感慨纯文学的萧索。但我和他说,我真正想走的,还是像你这样的纯文学道路。他看我的眼睛一亮,是所谓青眼有加吗?于是,我们的话题有了越来越多的共鸣。 我从暨南大学研究生毕业时,人生道路面临着新的选择。我不免想到了威廉,他已经有了稳定的工作和生活,他在文学上有所建树,心态会很不一样吧?我不过是个小镇走出来的文学青年,阴差阳错上了这条道,一直在求学,对世事的预判和体察不够成熟,对生活的得与失,也看得比一般人更重。我选择考博,却失利了,状态和情绪有些低落。有天晚上,威廉他们约我到上渡路大排档吃烧烤,喝酒时,威廉鼓励我说,没事的,大不了再考一年,你基础好,肯定没问题的。我听了,沉默着点点头。我们离珠江边不远,大排档沿街而设,那夏夜路灯暖黄色的光,和烤生蚝还有啤酒的味道,像威廉等朋友们的情谊,至今还温暖着我。 因此,我打算再“博”一次,这次选定了清华。威廉和一帮朋友自然非常支持我,而我这次也没有让他们失望。 2015年对王威廉来说,一定是值得纪念的年份。他出了小说集《非法入住》,后来半年不到,又出了《听盐生长的声音》。两本小说集,他一并送给我了。当时正值赴京读书前,威廉和几个朋友组织了一场送别会,聚到一起,讨论我的小说。那次聚会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威廉对我的写作,提了一些很中肯的意见,对于地方性和现代小说的关系,他有自己一套独特的见解。他觉得,小说可以有地域性,但不能被它困住、受它牵制,要做双向思考:在地方性中思考世界性,要在世界性中思考地方性。我这才意识到,王威廉这个“堂吉诃德”用长矛试图刺穿各种各样的藩篱,他完完全全是个“世界主义者”。 我到北京读博之后,脑子翻腾的全是批评理论,正磨刀霍霍。读了《听盐生长的声音》后,我激动不已。我在他的小说里找到了精神的共鸣,决定给他写个评论。我借机将他之前的小说做了梳理,逐渐辨认出他那鲜明的“荒诞现实主义”气息,其中有着对世界与时代的深深思考。在他的《内脸》《我的世界连通器》《非法入住》等小说中,这种气息异常明显。那里的世界,是变异的,人性的善和恶,欲望和道德,被放在显微镜下细细揣摩。 我觉得《听盐生长的声音》这部小说集是他创作的一个小高峰,也是一次巨大的精神转变。特别难得的是,威廉在这里,找到了“讲故事”的现实躯壳和肉身,叙述更加从容,也更加雅致。但他对小说的理解和感知,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现实主义,他对外部世界有着超乎其上的敏感,是他所谓的“深度现实主义”。读他的小说,仿佛能看到这么多年来,广州这座城市留给他的影子,而他留给广州的,是笔下人物的生死爱欲,不管是抵抗强拆的父亲(《父亲的报复》),还是《北京一夜》中追缅青春的男女,身上都凝结了威廉对城市、对现代人精神状况和存在的思考。 2016年3月,威廉到北京,在鲁院学习。我去鲁院看他。房间不大,桌上的电脑开着,床头放了本加缪的书。他说现在是他难得的休闲日子。我忽然想到记忆中他忙忙碌碌的样子,以及他在广州的办公室:办公桌上堆满了书和文件。这样忙碌的生活状态怎么写作呢?工作和写作如何平衡呢?那个我隐藏心中很久的问题,终于问了他。 没想到他的话很平淡:很多时候,都是抽空写的,坐下来,有时间就写。 我没有那样的经历,写小说对我,总是要顺其自然,有了感觉,找个相对充裕的时间,慢慢打磨,慢慢地写。因此,当威廉和盘托出他的“秘密”时,我除了惊讶,更多的是钦佩。我常常思忖的是,当写作全然内化成日常生活“不得不写”的惯例时,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想,与其说王威廉一直保持的是写作的“在场”,不如说是一种思想的、精神的在场。只要对世界持有强烈的好奇,对他人和自我的关系有着持续反思,这种内在的力量就会推动他源源不断地写下去。威廉本科学的是物理,后来转去学人类学——一个听起来很酷的专业,再后来,则落户到文学和小说身上。他的阅读广而深,知识体系也比同龄作家要丰富些,这都是我所不能及的。我想,如果没有这样驳杂交叉的学科背景做支撑,威廉的写作不会是这样子的,他的那些刀刃般锋利、晶体般剔透的小说,也就无从谈起了。 几天后,威廉和几位朋友来清华园看我,我带他们去吃云南菜,喝了不少果酒。威廉酒风很好,也不见他怎么红着脸。再后来,他和嫂子准备要孩子了,聚起会来酒就不怎么喝了,别人敬他,他会笑着说“封山育林啊”——那个“啊”字,尾音响亮,从他口中说出,有了特别的味道。想劝酒的,自然就收手了。 是年五月中旬,我邀请他和作家张楚来清华园里办一场读书会。我们三个人在建筑馆的会议厅里谈文学,聊小说,气氛很好。除了清华的学生,鲁院和人大的几位作家朋友也来了,济济一堂,是个难得的夜晚。我印象最深的是威廉提到了《听盐生长的声音》这本书的后记,他提出了一系列引我深思的问题:“没有故事的人,并非不会讲故事,而是会以更高的效率,像流水线那样来生产故事。也许,随着技术时代的进一步来临,用机器软件来‘制作’故事也不是什么不可想象的事情。但这些像可口可乐的秘方一般大批量定制的故事,却离人的内心、灵魂甚至生活本身,都愈加遥远。我们该如何讲述自身?我们能否将那些松散的时代沙粒团聚成一个人的形象?我们能否听到那声来自文明深处的召唤?” 他还提到小说的艺术,是让我们发现:“人的生命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圈定之物,而是可以去塑造、改变与辨析的源头活水。” 对,这不正是我此前对他的印象么?他是不要被圈定的,他要刺穿藩篱,他想成为源头活水在世界上自由流淌。 活动结束后,张楚提议去人大吃夜宵。我说明天要考试(那时我准备出国访学,英语必须要过关)。张楚说,你随便一考就过的,怕啥!威廉似乎有些不放心,还特意问我,要不要紧?我心想豁出去吧,难得朋友聚齐了,就跟着他们去了。在人大西门的烧烤吧,一伙人吃烧烤,喝啤酒,威廉看不出半点的疲惫,喝着酒,和我们天南地北聊着。看到他,我总会将他和“温良恭俭让”联系在一起。我想起他曾经说,“威廉”这名字是他祖父取的——“公生明,廉生威”,合起来就是“威廉”。朋友们有时也戏称他“威廉王子”,不是英国王室那位,而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作家。我还说,你爷爷真有先见之明,你的英文名直接就是“William king”,多朗朗上口啊,注定了你是个世界主义者。 “翻译出去肯定还是Wang Weilian,”威廉喝完一杯啤酒,喃喃说,“不管怎样,一个作家是得有世界视野。” 去年8月,王威廉拿了花城文学奖,上台发表获奖感言时,我在台下坐着,灯光打到他身上,他的发言,像以往那样从容,气象阔大,正如他的写作一般。威廉的获奖,也鼓舞了我们身边的一帮朋友。恰好他的小说集《生活课》出版,颁奖礼结束后,我说,我们的约定终于可以实现了。这里说的“约定”,说的是此前我们俩在深圳福田区图书馆,对谈了我的长篇《以父之名》和他的《听盐生长的声音》。当时约好了,在我出国前,再谈一谈他的《生活课》。 8月底,敲定的读书会如期举行,地点还是福田图书馆。可读书会当天,凶猛的台风来临,原本定在大会议厅的活动只得转移到楼上的一间小办公室。读者接到通知后,也跟着上了楼。没想到的是,在这样一间狭小的办公室,读书会的效果却出奇的好。或许空间的缩小,拉近了彼此的距离,谈的话题是文学和城市的关系,威廉为此起名为:“巨型都市与艺术想象。”他在巨型都市的疾风暴雨中谈论着这个时代最迫切的问题,娓娓道来,说话语速不快,温柔的男中音,任何话题到了他身上,总能有条理地说出来,没有那么多累赘的语气词,几乎抄录下来就是一篇随笔。 我在美国的这一年间,跟威廉还有一帮同在广东的朋友,总是在微信群里聊天。我们插科打诨,聊很正经的话题,也聊一些不那么正经的生活琐事。“封山育林”喊了好久的威廉,终于有了个可爱的小公主,他在群里传给我们看照片,白白胖胖的娃娃,我们都很替他高兴。我们交换着这个世界上的信息,也共享着彼此间的思考。文学把我们的精神更紧密地团聚在一起。 威廉的创作力还是那么旺盛,又推出了《倒立生活》,还是部具有强烈精神探索风格的小说集。他的穿刺行动并没有停止,他的小说近来又纳入了“科幻”的元素,他对人类学、科学的兴趣和对现代技术伦理的思考,终于在这么多年过后开花结果。他的科幻带着浓烈的人文主义气息,里边的情景设定就在距离今天不远的近未来,他这个“世界主义者”还是试图对今天的世界作出整体性的理解。 如今,他的小说也陆陆续续被译成外文出版了,他的标签,又多了一个“世界”。他到国外开会,和很多来自世界各地的作家对谈。他的形象,从当年我认识的那个忙碌的身影,慢慢变成一个成熟稳重的大作家了。我想着,一两年后,当我踏入另一条生活轨道时,是否也像他这样,在工作、写作和家庭之间忙碌着、焦虑着、平衡着,同时,也幸福着。 及至对王威廉的了解更多,你还会发现,他还是个文本世界的“世界主义者”,他拥有宽阔的胃口,囊括了全部的文体世界。他对各类文体都充满热爱,从散文、随笔、评论到诗歌,他都有所涉猎,相信很快便会有散文集和随笔评论集面世。他热衷于精神的游牧,却又像个孜孜不倦的手艺人。这就是我所知道的王威廉,一个踏实、谦卑,同时对世界和人生怀有深刻思考和巨大热情的作家。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