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的一天,当我拨通李毓佩先生家中的电话预约这次访谈时,电话那头传来的依然是洪亮、热情的声音,他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这份热情、坚定,一如两年前我第一次采访他时留下的印象,一如他对数学科普创作的一生钟情。正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对李毓佩先生和他的作品开始长时间的关注。 不管是读李毓佩先生的书还是与他当面交谈,都是十分愉快的体验。在聆听与发问之间,你会明白他走上科普创作道路的偶然与必然,会读懂他为孩子们写数学科普故事的热情与快乐,会领略到他对科普创作的自信与坚守,也会感受到他对数学科普创作后继乏人的深切担忧。李毓佩先生是深深地爱数学、爱孩子、爱科普、爱创作的。 创作的准备:教与学之间 记者:您对数学的兴趣是怎样萌生和培养起来的?在这方面比较显著地影响过您的老师或书籍有哪些?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李毓佩:我上男四中后才发现对数学特别喜欢。我的化学、物理、数学老师都是全国特级教师,讲课水平非常高。尤其是化学老师讲课非常幽默,整堂课逗你玩儿,但是通过乐、玩,把知识都融进去了。他上课是最后掏出来课本,告诉你今天讲了哪儿,作业是哪儿。我碰到这三位好老师,终生难忘。他们不但自己的水平高,讲的东西也不限于课本的一点知识,而是能把它延展出去,让学生的思维发散开,这些都给我很大启发。其实我初中时候语文好,作文经常被当作范文朗读。但是到男四中以后,由于受到三位老师的影响,我开始喜欢数理化。 记者:您的写作能力是怎样培养起来的? 李毓佩:这跟看书多了有直接关系,不然没有那么些词汇和构思。小时候我家境困难,为了改善生活,我提出来在我们院里开一个小儿书铺。我负责采购小人书。各类武侠小说,如《三侠五义》等我都买了,并先睹为快。我同时还当新开路小学图书馆馆长,可以把书拿回家看。这当中我就看了很多书,这段经历也让我知道小孩喜欢看什么。小时候读书多,日后我写作编多少个故事都不重样。另外,“文化大革命”期间我读了很多书,手抄积累了好几本材料。我后来能连着一本接一本写,跟那时候积累的材料有关系。我觉得写科普作品比写文学作品、哲学作品都难,难在它没有一个固定的格式。你非得跟着你要讲的这门学科和知识去写才行。例如,数学公式多、枯燥,很多女孩子不爱学,所以我就认为在创作中要把数学弄得热热闹闹的才行,男孩子女孩子都喜欢。实践表明这样的创作是成功的。另外,恐怕跟天赋有点关系,我创作当中有一些可乐的故事和情节不用去硬想,下笔就水到渠成。我写作都是一稿清,不写第二遍,也少有出错。 记者:您1960年毕业于北京师专数理系,这一阶段的数理专业学习给您以后的科普创作打下了怎样的基础? 李毓佩:我在男四中6个班300人中学习还是拔尖的,高考分数上清华、北大都够了,但是因为我有高血压,体检不合格,不能上大学,我非常伤心。我想当工人,后经学校动员,去刚成立的北京师范专科学院读书了。在校期间,我自学了微积分和解析几何,还经常给同学们讲课、辅导。后来因为讲课好,我还被工厂请去讲课,在那里学习两年以后,因为成绩好留校了。留校以后,学校培养我到北师大数学系学习两年。但是,我刚去北师大学习一年多师专就解散了,以后就把我分配到北京电视大学,在电视大学教中专数学,还在电视上讲课。后来,电大又解散了,我被下放劳动,在房山种了两年半棉花。70年代以后调到白家庄中学教学。总体来看,我一直在数学的学习之中。 记者:在师专、电大、中学的教学经历给您日后的科普创作打下怎样的基础? 李毓佩:我这个人不愿意墨守成规,总想搞一点新鲜感。我在那时候的教学中就发现,定义、定理、概念经常是说来就来了。我觉得这不是办法,因此,我当时讲课都要讲这些概念是怎么来的,比如讲“幂”这个概念,就从最早生活中的见方桌布讲起,把概念引出来。这种讲法很受欢迎,所以我就收集了很多这方面的材料。后来,在北京师范大学举办的中日交流活动请我去讲数学概念引进。因为教过中学,我对孩子的思维方法比较清楚,自己跟他们往往有共鸣,因此我相信我所讲的东西也是孩子所喜欢的。这些经历对我后来的写作都有帮助。 记者:中外的数学教育家、科普作家及科普作品是否对您的数学科普创作产生过影响? 李毓佩:我在中学到大学主要读苏联作家伊林等人的科普作品,物理、化学方面的都看,后来也看了不少美国作品。我看的东西大部分都是给中青年人看的,当时能够拿到手的大概都看过了。我觉得他们写的题材比较新,有一些问题挖掘得比较深。但是我觉得人家的终究是人家的,学是可以的,但不是你的东西。所以,我觉得应该创作自己的作品。 走上创作之路:偶然与必然 记者:您从1977年开始科普创作,是什么原因促使您动笔写科普作品? 李毓佩:“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孩子们可看的书非常少,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计划编一套少年百科全书,涵盖天、地、生、数、理、化。因为我经常在《北京师范大学学报》发表文章,别人知道我很能写,编辑文赞扬就找到了我。叶至善先生还专门对我进行了半天的考察,我顺利通过。然后我就写出了第一本书——《奇妙的曲线》。就这样,一本接一本,关于方程的、集合的都有。后来,《我们爱科学》的郑延慧找到我,约我写点有意思的连载,于是我开始给报纸杂志写连载。我曾经一连气给《少年科学画报》写了12年,给南方的《小猕猴》写了15年。 记者:您的创作灵感来自哪里? 李毓佩:我那时候的工作和家庭负担都很重,非常忙。我哪有工夫专门寻找灵感?我骑车到学校要一个小时左右,这一路上就是琢磨。我都是在骑车上班下班的路上考虑问题。对我来说,只要题目有了,想内容一点都不难。 创作特色与技巧——趣味故事、数字拟人与科学史话 记者:您的作品中数学故事占很大比例,选择讲故事的方法来进行创作,是出于怎样的考虑? 李毓佩:我喜欢故事,小时候爱听爷爷讲故事,也爱听评书广播,所以听了各种各样的故事。我有一个概念,就是说,我喜欢的,我相信小读者也喜欢,我乐了的,他也一定能乐。我是从他们那个岁数走来的,自己喜欢什么都知道,所以我是按照这个想法去创作的。我比较受欢迎的故事作品是《数学西游记》《荒岛历险》和《X探长》。这X本身就是方程的一个未知数,为什么叫探长呢?因为解方程跟侦探是一回事,一开始谁是坏蛋不知道,先设定他是X,然后顺着解方程抓坏蛋,那就是逻辑推理了。实际上是在拿侦探比喻解方程的整个思路。 记者:您作品中有很多人物形象都是数字,别具一格,您是怎样想到这样创作的? 李毓佩:我在《少年科学画报》上比较有名的作品是《小数点大闹整数王国》。当时我想,为什么这些数字不能拟人化呢,猫、狗都能拟人化,数字就不能吗?从那开始我就引进零国王、1司令、2司令,后来这些数字还打起来了,主要就是有理数、无理数之战。 记者:您在中学教学时以及在科普作品当中,非常注意引用数学史上的内容,请您谈一谈这方面的创作想法? 李毓佩:因为我爱看书,发现几个特别有意思的数学史故事,就觉得应该怎么把它们用上。我觉得数学最大的困难就是缺少趣味性、干、难。其实数学史上有很多有趣的东西,可惜教科书里不讲,更多是定义、定理。所以我想,要想使我的课丰富、有人喜欢听,就可以用上数学史的材料。于是我想一切办法发掘各种材料,把数学史当中一些没有解决或者已经解决的问题引进来给孩子们讲,引入我的作品当中去,作为情节的一部分。我觉得给孩子们讲点这些东西不算提前,这能让孩子在听故事中对数学有个印象。我们就怕孩子脑子里面对讲的知识一点印象都没有,有印象以后再接触它的时候就有兴趣了。 数学科普的理念——踮着脚尖够得着,拒绝低俗 记者:作家与读者的交流是常有的。通常您和读者之间交流什么话题?您的数学科普理念是什么? 李毓佩:有时候学校请我去讲座,孩子们可以提问,有时候他们提的问题挺深的。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就提到,所谓的质数是有限个还是无限个的问题。一个这么点儿的小孩就能想到这个问题,挺深的。因此我觉得,有一些数学问题别怕孩子不懂。叶至善先生跟我讲,你不要指望你写这个数学科普人人都看得懂,他能看懂一部分就行;但是你要把这个东西往后移,别上来就吊他,他够不着就不看了,原则是踮着脚尖能够得着就行。这就是科普作品的前期预热作用。不踮脚尖去够不是科普,那是教材。 记者:您的很多数学故事依据不同学段进行了结集,那么,是否在您创作之初就将知识的难度跟学生的年级、学段有意地设计和结合起来了? 李毓佩:难易程度肯定要考虑。我要看杂志是面对谁的。中年级和高年级是不一样的。数学跟别的不一样,没学就是没学,一年差一年,这个是要考虑的。但是有一条,我需要知道的是我的大概读者,不会被各年级的知识点界限所束缚。一个故事可能四年级孩子要看,但里面含着五年级的知识,可是,不用这个知识我没办法写,那我就放着。后来有人总结说,我的作品是看懂的看总结,看不懂的看故事。 记者:当下,科普为了追求趣味性而过度娱乐化的现象常有,甚至用语低俗,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李毓佩:我反对这样做,以这些东西来取悦小孩没有什么好处。小学生还没有成才,你说什么他听什么,不能灌输一些不正确的东西,包括低俗的语言都不能,这方面我很慎重。 创作路上的困惑、坚持 记者:有人认为做科普没有搞科研那么高级。在您从事科普的初期是否听到过这样的声音,是否有过困惑?您是怎样坚持过来的? 李毓佩:当时做科普出了名的人,就叶永烈一个人还行,再找不到第二个。我写科普是有人看不起,身边就有这样的人。举个例子,当时我出了本数学科普小册子,我们系有人说,“李毓佩就写这个?我不爱写,要写我一晚上能写4本”。结果他一辈子一本也没有写出来。但是,在我评教授的时候,因为我这方面的工作和成就,得到特批,所以还是有人肯定我的工作的。我相信数学是多方面的,“搞科研”叫数学,数学教学和数学教学理论研究也叫数学。因此,我坚持下来了,后来把科普创作能得到的奖项都得了。 记者:2009年,您的作品《李毓佩数学故事》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这项荣誉对您和您的创作而言意味着什么? 李毓佩:有信心了。原来有人说我一个大学教授不好好做研究,写的东西就是哄孩子的。现在来讲,我觉得我写的东西不是无所谓的,国家都很重视,不能说是小儿科了,我的底气就足了。 创作回望与人才之忧 记者:回顾自己的创作历程,您在不同时期是否有不同的创作习惯和特点? 李毓佩:是有不同阶段的。我从科学小品开始写起,小品文以事论事,自己编的东西不多,相对比较初级。我后来发现写科学小品不解渴,约束我。要想数学有意思,要靠我编,不能靠知识本身有多少,所以我又想到怎么样加强故事性。后来我开始写故事,从小品文到故事是一个深化过程,作者越来越成为故事主宰,而不是知识主宰。然后我又逐渐把故事的题材多样化了。 记者:您怎么看待数学著作里面插画的作用? 李毓佩:插图作用是非常大的,现在我一直苦于没有好插图,找不到好的插画师。好的插画师必须能够理解数学,然后进行再创作,能够给读者想象的空间。插画与故事应该结合,故事的文字充满想象力,插画也应该充满想象力。但是,现在找这样的人很困难,这么多年我也只遇到少数几位。 记者:您认为数学科普创作怎么适应新媒体时代的发展? 李毓佩:我很希望我的东西能变成动画。我曾经和广东一家动漫公司有一个合作,但是现在来看不行。一方面我的作品不符合动画片的情节,即便请了香港、台湾的人来设计制作。但是我一看是怎么体现数学呢,变成了在情节中间出题、答题,这是我觉得最不对劲的东西,数学内容没有融入故事当中,因此我就不看好。另一方面,动画片的改编过程没有特别好的体现创作的思想,主要原因在于没有这方面的人才。美国出的《唐老鸭漫游数学奇境》特别好,我个人感觉是,那个制作团队的画手都是数学家。所以说人才特别重要,我们还很缺乏这方面的人才。 李毓佩简介 李毓佩,生于1938年,首都师范大学教授、数学科普作家,1977年开始从事数学科普创作,40年来为少年儿童创作科普作品百余部,塑造了一系列广为读者喜爱的数字形象。他获得过包括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二等奖在内的各级奖项,与谈祥柏、张景中一同被誉为“中国数学科普三驾马车”。他曾在首都师范大学开设“数学科普学”课程,获“北京市普通高等学校优秀教学成果一等奖”。他既是一位好老师,又是一位创作成果丰沛的作家,可谓桃李天下,著述等身。 致谢: 本采访为中国科普研究所、中国科普作家协会联合开展的数学科普创作名家研究的部分工作。感谢孟凡刚博士的录音、录像工作和姚利芬博士在文献搜集方面给予的帮助。 采访者简介 张志敏,文学博士,中国科普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研究领域为科普创作、科普活动与科普评估。 颜实,中国科普研究所副所长,编审,主要研究领域为科普出版、科普创作与科技传播等。 本文转载自《科普创作》2018年第3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