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共有219位诗人申报参评,经过层层挑选,10部提名作品和最终获奖的5部作品——汤养宗的《去人间》、杜涯的《落日与朝霞》、胡弦的《沙漏》、陈先发的《九章》、张执浩的《高原上的野花》,都在评委会获得了广泛共识。5位诗人都持续创作了30年以上,他们的作品都比较成熟,各自在创作方法上的不同追求,体现了中国当代诗歌的多样性和丰富性,他们的获奖诗集既代表了这4年来中国诗歌的高度,也是中国诗坛的重要收获之一。 汤养宗的写作有一股狠劲,看似大大咧咧,词语组合随意率性,实则非常精准,拿捏得当。他的朴拙是精雕细作的呈现,他的信口开河是反复掂量后的说出,这无疑形成“汤氏”独有的表达语气。他诗的意象挪移错位,他提供的现实是寓言化的现实,以理性思辨打开事物隐蔽的结构,当他非常诚恳地呈现日常经验时,玄外之思旁逸斜出,能指所指互换,外在生活与精神内核并置为一体。在我看来,汤养宗是诗人生存与写作的另一种范例,他数十年工作生活在闽东县城,在信息时代,偏于一隅并不影响一个诗人通过广泛阅读与世界文学打通心脉。同时,面对纷纭的诗坛,一个诗人以强大的意志几近偏执地守成自己的写作方式,以一种认死理的固执,最终为诗歌文体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杜涯起步非常早,她1980年开始创作,诗歌生涯已接近40年。数十年来,她埋首于诗,生活可说是困顿,但她耿介,几乎不与外界联络。她的诗锋利、开阔,具有强大的理性,触角探向永恒生命归宿等精神主题。杜涯的诗歌有别于众多的写作者,她书写的底层经验不囿于日常苦难叙说,她以抒情的笔调传递虔诚的感恩之心,表现普通人内心对美好生活的希冀,给予人希望和微光。她的生命匍匐于大地,诗的天空怀远高迈。 胡弦诗歌的风格大都中和温暖,但也不失凌厉激越,他诗的语言回归相对纯正的汉语表达,古典韵味浓郁。他似乎流连于诗意中国的事物之中,以敏锐的嗅觉寻找物象内部的秘密,从生活中被人们不经意忽略的细节和微妙的感受抵达事物的精神内核。他书写的并非日常生活本身,而是通过沉思去重新发现和命名事物的意义,透过寻常的社会生活表象呈现世界的另一种可能性和复杂性。胡弦对不断变化的诗歌语境有清醒的认识,静观、沉思,独特视角以及挖掘方式的个人化手段,使他的诗有种深度注视的品质,能精确地捕捉物象,捕捉到那些把物象联系起来的关键之物,洞见其中容易被忽略的东西,从而获得对写作对象的准确指认,并打下鲜明的个人烙印。他的诗一直在证明,对于要抒写的生活,写作者必须同时是个亲密的知情者,见证,就是发现物象在其物理之外的特性及其与这个世界存在已久的紧张关系。另外,游历、风物、山河、历史典故和语言的古典趣味,也是胡弦诗歌的重要内容,他在其中寄寓了某种个人写作的理想。新的发现、新的感觉,对失落境界的重现、独立的个人隐喻,语言的冲突、和解与重构等等,使他的诗总能从远方或历史中重新开始,去再建情感的乌托邦,进而赋予其包容广阔的现代意识。他的这类诗给我们的启示是,诗人在其传统中,永远都应该有种强烈的自觉性和使命感。 陈先发对当代诗歌的建树在于,一是他立足于他自己提出的“本土性在当代”和“诗哲学”这两个维度的写作追求,对一种智性诗歌展开了深刻与独到的实践。他的诗注重挖掘事物“不可知”、“不可言说”的部分,充满了况味与回声、歧义与多解,有非常开阔的解读空间。同时,他的诗也有人性的温度与批判的视角,对当代人的生存样本有深度的观照,这样的语言实践有着自身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虽然从阅读层面看,他的诗有一定的晦涩难解,但恰恰又蕴含着最多维的阐释可能。二是他建立了一种辩识度高又充满自身意味的形式感。陈先发曾给写作下过一个简短的定义:“写作即区分”。最有效的写作即是以最个人性的力量,把自我与众人分离。他的这部诗集在文本形式上独辟蹊径,既区别于他人的诗集,也有别于自己以往的写作,共有16组“九章诗”,每组由9首围绕在同一核心、同一指向的短诗构成,像九条枝桠同根而生、同体而活,又朝各自的方向生长,各自摇曳生姿,各在其光影交织的语言空间中,非常迷人。这些“九章体”诗歌,既有向传统致敬的山水行吟诗,作者足迹所到之处皆成诗,比如“敬亭假托兼怀谢眺九章”,是游览布满了李白、谢眺痕迹的宣城敬亭山后所写,但整组诗有完全新异的内在空间,展开的是对生命本身的深入探问,充满了对当代性的质疑、反省,并无丝毫对传统指向与传统方式的复制。整部诗集十多组九章,精神建构开阖大气、纵深有度,表达严谨老到,却常有豁口溢出飘逸与随性。诗人将现代色彩浓郁的个人化写作植根于巨大的历史文化传统之中,心怀自然与苍生,纵览人间与天地,过往与当下碰撞中的语言运动充溢着张力,体现了自成一体的美学抱负。 张执浩是一棵从不停止生长的常青树,他善于从自身立足的生活现场汲取写作的养分,哪怕是养分有限,他也能从中寻找到一种对生命的渴望与热情,这使他的诗歌具有非凡旺盛的生命力,极具韧性,犹如他笔下的那棵“墙边草”一般,素净而通透。在语言上,他有一种点石成金的能力,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大巧若拙。在张执浩笔下,眼前的万事万物皆可入诗,这缘于他对现实的深切关怀,他始终采取平视的角度来对焦生活,不断拉近与日常生活的距离,传达的是一个血肉之躯身处时代的喜怒哀乐,开阔而鲜活。无论是他所提倡的“主动生活,被动写作”,还是他反复强调的“日常生活是一种态度,而非素材”,都清楚地表明了他并非庸常意义上的日常生活的仿写和描摹者,而是一个冷静、客观的创造者。栩栩如生、热气腾涌的日常生活现场,在张执浩的诗里被极大地彰显出来,赋予了神性的光晕。他仿佛是潜伏在闹市的隐者,在嘈杂和喧哗中“轻言细语地说话”,以一种“示弱者”的立场确保诗意的完整性,这其实是另外一种面对时代和世象的姿态——不反抗,也不迎合,显示出了中国文化中传统的中庸亲和的力量,呈现出了人性诗意的另外一面。明心见性,清水洗尘,在对生活步步加深的认知过程中,逐渐获得了个体生命的圆满。张执浩的语言质朴自在,精准而具有光泽。近年来,张执浩一直在强化自己的“发声学”,他是把诗歌语言当作技艺来钻研的写作者,摸索出了一套适合他自己的声腔,用自己发声的方式在诗中开口说话,使得他的诗歌具备了极为明显的辨识度,这种“辨音识人”的写作在同质化越来越严重的今天,是难能可贵的。此外,张执浩的写作充满了对现实的观照,却并不拘囿于我们司空见惯的生活现场,而是用自己独特的笔触一边观照生活,一边探寻着人之为人的根本,柔弱、良善,绝境中的生存意志,他始终在人性的根本处运笔,这使得他的诗歌具有鼓舞和召唤世道人心的力量。 除了获奖的5部诗集,进入提名的另外5部作品,都各自有其精彩之处,篇幅所限,不再一一点评,其他参评作品中也不乏一定数量的精品力作。只有5个名额,评奖难免有遗珠之憾。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不仅此届获奖的诗集,包括古今中外的大师,也都无法做到首首诗作出彩。 此次获奖的诗集能凸显近年诗歌写作的价值趋向和成就。但是可能还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比如诗歌除了新诗,还有旧体诗词、散文诗写作,诗人也还有民族和个人身份的差异。本届评委只面对文本,潜心发掘令人信服的诗作,将所有诗人、所有类别的作品用思想性、艺术性的同一尺度比评,择优而取。 中国作协几大奖项的设置,与国内外一些奖项规则有所不同,这不是作家诗人的终身成就奖,也不是中国诗歌40年来的成就展示,只是中国诗歌动态的阶段性成果的体现,是这4年新作或者占相当比例数量新作的集子总体质量的评选。英国大诗人雪莱一生共留存273首抒情诗和14首长诗,瑞典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诗歌巨匠特朗斯特罗姆一生只发表了200多首诗,每年才3首。戴望舒一生写了90多首诗。假如他们生活在今天的中国,其写作成果在规则上都无法纳入我们的评奖机制。海子要是依然活着,也必须不断写出新作才有资格参评。因此必须指出,参评诗集之外,仍有许多杰出的诗人与诗作,在此向他们多年的写作致敬。哪怕是评上的诗人,他的代表作同样可能是在其他时段完成的,也不一定收在获奖诗集中。即使是李白、杜甫这样的伟大诗人,人们阅读的大多只是他们的代表作而非全集。诗比历史更久远,诗歌最终的价值体现在时间的维度上。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