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岁老邻居老寡妇的死亡,是我第九部长篇《息壤》的火种。她有七个孩子,三十出头守寡。隐约记得她丈夫的葬礼,他得的怪病与传言。人们掘开他的坟,阔别半个世纪的夫妻最终合冢长眠。这个温驯宁静的寡妇死了,她的一生在我脑海里迅速化成一个金属圈——她子宫里的节育环——若干年后,当尸体棺木成灰,人们在尘土中发现这枚金属环,也许要费劲地做一番考古研究,或许会被当作古董饰物佩戴。 步入发育期前,我便对自己的性别产生了深深的恐惧。小时候看阉鸡,鸡一声不吭,完事往地上一扔,它便醉汉般歪歪扭扭地跑了。以为给女人结扎也这样简单。后来发现不是。见过结扎完的妇女,被两轮板车拖回来,花棉被从头捂到脚;见过不想结扎的妇女如何挣扎,哭叫。结扎、上环、堕胎,这样的词汇像黑鸟般在天空低旋,让人心惊肉跳。看着村里行走或劳动的妇女,就会想像她们肚皮上的伤疤,身体里的钢圈。那时候我认定自己不会结婚,不生孩子,以为这样可以躲避与生育相关的额外痛苦。 二十四岁时,我在计生医院有过短暂的工作经验,关于医院结扎高峰期景况,我的《北妹》2015年前的版本中有非常细致的描写,此后的版本有删节。我也写过计生总结,发表过一篇歌功颂德的报告文学。根据领导两分钟的口述素材,瞎编了计生部门对结扎手术患者关怀备至温暖人心的故事:一个结扎后出现术后并发症的年轻女人(流动人口),因为付不起医药费逃出医院,她的身体情况危急,医院发动干部群众不辞劳苦寻找她,最终找到并带回医院免费治疗。年轻幼稚容易犯错,想起被枪毙的死者家属被要求支付子弹费的故事,感觉自己帮忙做过香喷喷的诱饵,吸引那些天真的动物上勾。 我始终关注女性境遇。我的视野中,农村女性是最脆弱的群体。她们缺乏获得知识的途径和机会,对个人应有的权利甚为模糊,自我意识也是模糊的,她们承担劳作、生育的义务,日复一日的枯燥的生活,有时还要承受家暴和各种不公平待遇,习俗语言对于她们是贬抑的、刻薄的,似乎她们是乡村耐用消费品的一种。几十年的社会变革,女性参与生产劳动的机会增加,但获得经济增长的福利和其他权利相对较少。 从老寡妇去逝开始,有关子宫的火种在我脑海里像阴燃的灰烬,既没有熄灭,也没有燃烧——静静地酝酿一部与子宫紧密相关的小说,审视性别,抒发童年的心理阴影与恐惧。我在想拿什么做燃料,烹制出不同风味的东西。对于烟熏腊肉来讲,柴火的品质直将影响腊肉的口味与质感,就地取材,没受污染的林木自然且健康。《息壤》便是以老寡妇的大家族为蓝本的虚构作品。子宫孕育生命,对于农村女性来说,生育几乎是她们惟一的价值,子宫也是她们一生沉重的负担,然而她们一辈子也没能认识自己的身体,没能意识到自我与禁錮。城市女性虽可免于挨刀,但截然不同的境遇同样严峻,像《息壤》中初家四女儿初雪的故事,恐怕并不罕见。 不久前美国媒体彭博社称,因为人口危机,中国可能年内废除计划生育政策,放开生育限制,近日民法典草案删除计生条款,专家称接下来涉及到宪洗、人口与计划生育法的修改。《息壤》中老寡妇吴爱香的死亡,几乎是预告了一个制度的终结,未来也许会产生新的伦理与权利冲突,但那些心灵和身体带着伤疤的女人,将慢慢走进幽暗的历史。 昨晚有梦,梦见被困在某个人口稀少的荒凉之地,当地向阎王租赁女鬼的子宫繁殖人口,同时设立配种集中营,处于排卵期的女性在工作人员的监督下,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配种。路上的女人变成了一个个子宫,她们弹跳着前进,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在逃跑中惊醒,意识到性别恐惧的幽灵依然紧附。这意味着我必须继续以写作的方式对抗这个幽灵。 北京 2018年9月3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