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谈人: 黄金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讲师) 匡宇(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副教授) 徐文贵(中国政法大学人文学院讲师) 林云柯(南开大学文学院助理研究员) 汪尧翀(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关于哲学家语言的提纲》是阿多诺早期思想的纲领性文献之一,不仅包含了阿多诺语言哲学思想,而且对理解阿多诺整体思想具有方法论意义。来自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政法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四川大学以及南开大学的五位青年学者围绕这篇文献的首度中译文展开对谈,旨在初步论述阿多诺语言哲学及其重要意义。 《关于哲学家语言的提纲》:阿多诺思想的开端 汪尧翀:今年7月1日,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研究室以“批判理论与语言哲学”为主题,举办了第1期跨学科青年工作坊,采取的形式是经典文本的对读与讨论。研讨的文本一个是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前20节,另一个是本次要谈的阿多诺《关于哲学家语言的提纲》(以下简称《提纲》)。我想抛砖引玉,简要介绍下这篇文章的“发现历程”以及重要性。 有一次阅读哈贝马斯的访谈录,我留意到他对自己求学生涯的回忆。据哈贝马斯说,他50年代刚到法兰克福时,发现阿多诺对同时代哲学十分漠然,令人震惊。转眼近20年,他在阿多诺去世之后,读到阿多诺法兰克福大学就职演讲及自然史论文,方才领悟到阿多诺年轻时所思所想。这则轶事,可以成为观察批判理论范式争辩的绝佳窗口。于是,我找来了蒂德曼(Rolf Tiedemann)主编的阿多诺《文集》第一卷。这一卷上半部分收录了阿多诺早年的胡塞尔研究,下半部分则以“演讲与论文”为题,汇入三篇文章,分别是:《哲学的现实性》、《自然历史观念》及《关于哲学家语言的提纲》。前两篇便是上述就职演讲及自然史论文,已有中译:张一兵老师主编的《社会批判理论纪事(第2辑)》(2007)为之开辟了专栏,名曰《社会批判理论经典拾遗:阿多诺》。看来,唯独第三篇成了“遗珠”。从形式上说,这篇文章仅有十个片断,算不得标准论文。“演讲与论文”这组文章仿佛一出三联剧,这第三幕恰恰最短、最精悍、最先锋,虽然最易忽略,但也最具阐释空间。 蒂德曼如此编排,着力点显然是主题相关性。读他的编后记,果然如此!蒂德曼认为,这三篇文章不仅主题一致,且皆具方法论纲领的意义。众所周知,阿多诺的声誉更多地来自那些难读的大部头:《启蒙辩证法》、《否定辩证法》、《美学理论》等。如果按思想分期来说,这些大部头恰恰是阿多诺晚期作品。一个思想家——哪怕苛刻地按海德格尔的标准,即终其一生只思考一个问题——其早期思想对于一生之所思,无疑具有决定性意义。西方学界对阿多诺早期思想的认识与研究实际起步也相对晚。《关于哲学家语言的提纲》直到2006年才有了英译本,并陆续有了专论。 至于为何要着重关注此文,我想不妨就其思想背景来谈。 从大背景来说,这涉及思考所谓“语言学转向”(linguistic turn)。这个说法,最早来自贝格曼(Gustav Bergmann),此人是维也纳逻辑实证小组成员之一。罗蒂(Richard Rorty)借此术语编了一部论文集,就叫《语言学转向:哲学方法新论》。在序言中,罗蒂认为语言学转向无非是种通过“语言”来理解或消解哲学问题的信念。哈贝马斯认为这股思潮有两个版本。第一个版本源自解释学传统,最初滥觞于反对观念论的德意志“铁三角”:洪堡、赫尔德以及哈曼,当时便以语言哲学来批评康德的先验哲学。但长期以来,从康德到黑格尔的德国古典哲学占据要津,洪堡这脉传统显得比较弱势。海德格尔是认识洪堡及其语言哲学价值的第一人。他深受启发,在德罗伊森、狄尔泰等精神科学先驱那里锻造了其解释学的基本要件,开启了“哲学解释学”的思想漩涡。与此同时,维特根斯坦离开了维也纳文化圈,先在弗雷格那里,后来在罗素那里,找到了一种全新的哲学范式,即“分析哲学”。这被公认为第二个版本的语言学转向。维特根斯坦的晚期思想在德国当代哲学中不乏传人,前有图根哈特等人,后有阿佩尔、哈贝马斯等等。这些思想家都长期倡导英美分析传统与大陆观念论传统的对话、融合。因此,一开始语言学转向虽然运行在两种迥异的传统中,但逐渐地从对峙、交流走向“互补”(哈贝马斯语)。 从小背景来说,语言学转向的议题进入法兰克福学派内部,孕育了标志性的“范式转型”。简言之,哈贝马斯借助当代语言哲学成果,为批判理论重新奠定哲学基础。他认为经典批判理论的哲学基础仍然是先验哲学或意识哲学。哈贝马斯如此在意阿多诺对同时代哲学的漠然,实则暗示他没有更多与当代哲学思潮互动。但这不过是阿多诺在50年代刻板的学术形象。哈贝马斯后来也发现,30年代的阿多诺与其同时代哲学(主要是现象学)的关系非常密切。我们知道,阿多诺虽是哈贝马斯的老师,但哈贝马斯的批判已然成为当代哲学史的经典案例。我有一个朋友刚从法兰克福大学归来,告诉我说,现在那儿都被叫做“哈贝马斯研究所”,可见其影响。但反过来,这也意味着对阿多诺思想的接受,完全是由哈贝马斯的批判路径所决定的。这在思想史上很常见。当有了高度说服力的决定性视野出现,往往会引导后来的学者重审之前的思想,产生出新解释。但是,这个决定性视野,一定是在与同时代思想的竞争中产生的。一个学派如此,一个大传统也是如此,无不依赖这种开放性的视域。这也表明为什么一种学术传统能够永葆活力。 就我所知,阿多诺研究在今天西方学界仍然盛行,魅力十足。例如,国内比较熟知的维尔默,就在哈贝马斯的批判前提下,重思阿多诺的思想遗产。有趣的是,历来认为思想上更近于哈贝马斯的维尔默,早在80年代就注意到阿多诺的语言哲学问题,写过比较阿多诺与维特根斯坦思想的文章。他认为,阿多诺也提出了类似维特根斯坦的观点,即哲学批判必须是语言批判。不过,阿多诺的语言哲学仍隐匿着,有待系统性地反思。这个例子表明,学派内部的反思是非常有效的。虽然,哈贝马斯似乎从来没有谈过关于“阿多诺语言哲学”的只言片语。强调这一点,并非为了挑衅性地证明哈贝马斯的批判是独断且无效的。恰恰相反,我认为这种转型不仅必要,而且成功。如果没有范式更迭,也许今天我们不会“意识”到阿多诺语言哲学的意义,不会试图“看清”其早期思想的定位。这种思想史“绕行”使批判理论转型基础所面临的挑战复杂化了,也更精彩了。 总之,琢磨思想竞争视域中语言哲学问题的细部肌理,有助于从知识谱系上积累对批判理论的新理解。其当下意义更延伸至对现代社会规范基础的思考:语言学转向提供了很多行之有效的分析方法,同样也提供了对这些方法限度的反思。阿多诺这篇语言哲学文献带来的启发是,让我们得以观察语言批判在社会哲学或社会批判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这个角色又如何与不同的语言哲学传统相勾连;在此关联视域中,有关“社会”理解的理论知识与命题知识相互颉颃,从而成为理解现代社会的一个立足点。对理解当代中国的社会转型及规范建设而言,这也许是不可或缺的。 在此,承蒙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黄金城老师首次从德文迻译这篇重要文献,又承蒙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金惠敏老师慷慨允诺,这篇谈话的纸质版将发表于他主编的《差异》第9辑。必须说明的是,这篇谈话仅仅具有“导读”的性质,算不上专门、系统的研究。不过,这仍是个好机会,让我们能够进一步介绍这份文献,作为更深入理解和研究阿多诺思想的开端。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