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对于我来说是初次接触外国文学的时期,我记得在那些曙色初现的时候,我起得很早,来到了永胜县新华书店排队买书,队伍很长,我排在中央,随同那座县城的痴书虫开始了买书藏书的日常生活。那个时期我从书店里买到了大仲马、小仲马、莫泊桑等作家的作品。回顾这个初始,阅读外国作家的作品像是一道轮轴,贯穿在我生命的起伏荡漾之中,为此,我想使用一根银色的轴线,将那些重要的作家与我阅读的时间背景贯穿一体……好作家太多,与我的阅读史相遇的作家就像繁茂的树上枝叶,影响着我的世界观,同时也像光焰流水般的力量,照亮并沁入我生命的不同瞬间和历程。 一九八二年我在滇西永胜县城读《情感教育》,也同时读普希金、莱蒙托夫、拜伦、雪莱等人的诗歌……那时候整座县城有电视机的人家很少,但有缝纫机、自行车的人家已经很多,我们偶尔会到单位的会议室看电视剧《霍元甲》《血疑》。尽管如此,阅读在这个时期对于我来说却异常地疯狂,我可以在两天时间就读完一部长篇小说。阅读在这一年除了疯狂之外,也使我爱上了写作,我小小的房间不足八个平方,却第一次有了自己的书架。若干年以后,我读到了弗吉尼亚·伍尔芙的散文《一间自己的屋子》,深感到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写作的女人,最重要的是需要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 一九八四年,我的画家朋友刘溢给我从北京邮寄来了《马背上的水手》《邓肯传》等书籍,这当然是几本可以影响我一生的作品。与此同时我开始读《梵高传》《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作品,在记忆中这些书籍都是在昆明学院上中文系的妹妹海慧给我从邮局寄来的,当时我还在县城,许多书根本买不到。啊,读外国作家的作品,真的让我很疯狂。那是一种除了读书写作之外就无任何娱乐的时代(对我而言),当然,也有恋爱。读书,那种彻夜读书的习惯,就是从这个时期开始的,我之所以迷恋上文字,并开始在一本本笔记本上写作也就是从这一时期开始的。 一九八六年,对于我来说,是一生中铭心刻骨的时间。这一年,我和妹妹海慧开始踏上了从黄河源头所开始的长旅,这一年我的行李中携带着聂鲁达的诗歌,阅读在前行的旅馆和招待所延续着,在内蒙古的一家书店我们买到了《百年孤独》……这是我第一次与《百年孤独》相遇,在长旅苍茫的黄河岸上,我一边在笔记本上写着诗歌,一边在缓慢的时空转换中读书,那时候,写作或说读书似乎都是缓慢的,行走当然也是缓慢的。事实上,缓慢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若干年以后,当我们的时空发生了蜕变,我才知道正是最初的缓慢培养了我们对于个人想象力的滋养。 一九八八年秋天,我的父亲逝世,整个一年我依赖于读书开始寻找人生的方向。指光拂过的书籍中保存着我人生迷茫的思绪,这一年我迎来了卡夫卡的小说——仿佛迎来了人生的城堡,而我又是多么热爱这座古老的城堡,带着书,我会沿着城郊外的一条黄色的土路走得很远,我会听见不远处一座小鱼塘的鱼儿们戏嬉的水声。我坐在长满了青豆的四野里看书,我正在走向卡夫卡的《城堡》,尽管里面是那么孤独。从这一年开始,我迷恋上了孤独,它也许是卡夫卡式的孤独。 一九八九年我来到北京参加诗刊社的第八届青春诗会,之后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研究生班,之后两年的时间里,是我静心阅读的时间,在这些波光弥漫的时间里,我开始阅读博尔赫斯、弗吉尼亚·伍尔芙的作品,也同时读艾略持的《荒原》等作品,同时,我开始了小说创作。这一年,也是我喜欢上杜拉斯小说《情人》的时间……所有这些被我热爱的作家,理所当然会进入我漫长的阅读史。书,藏在窄小的空间里,也装在手提袋或包包里,它使生命显得更忧郁,很多时候,一本书给你带来的也许是莫名的彷徨,更多的则是幻想和期待,每一本书都应该是梦书。 一九九一年我从北京返回昆明,来到云南人民出版社工作。之后的几年时间,是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拉美文学的时期,在这些出版繁荣的大好时间里,我有幸成为了第一时间里的阅读者,往往是这样,当每一本拉美新书刚刚在印刷厂出版时,我就会从出版拉美文学的编辑部主任刘存沛老师那里获得第一本新书……在若干年时间里,对于拉美文学的阅读是我阅读史上最辽阔的阅读。从马尔克斯到略萨到博尔赫斯……这些伟大的作家的作品日后成为了我不断反复重读的书籍。 一九九四年的春天,一位朋友在春风拂面的好时光里,给我送来了一套七卷本的《追忆逝水年华》,之前,曾阅读过普鲁斯特的部分译作,但阅读《追忆逝水年华》还是头一次,这是一次真正漫长的阅读。我想说的是在之前,没有一部书像《追忆逝水年华》这般篇幅巨大,对于我的阅读史来说,它确实是一部浩瀚的史诗。然而,这又是一部多么诱人的长篇啊,从《追忆逝水年华》的第一行开始,我就热爱上了亲爱的普鲁斯特,而且是一生的热爱。事实上,后来,我发现了这部书可以从任何一页开始阅读,我深信像《追忆逝水年华》这部作品,哪怕过了一千年仍然会拥有读者。对我而言,阅读这部作品就像是历经了人生一次没有尽头的旅行,书中那些人物与语言纠缠一体的时间史,让我领略了人生秘密花园的出发或抵达的尺寸距离。普鲁斯特作品的迷人是永恒的,就像我面对一条江流扑面而来,我能在它的涛声和细浪中感知到这一条江流的永无止境的时间之活力,无论它去到何处,都是涛声和细浪所编织的时间之谜。 一九九五和若干年里,除了迎接尤瑟纳尔的作品外,也在继续热爱过去读过的作品。法国女作家尤瑟纳尔的作品最早是由一篇名为《东方故事》的短篇小说进入我视野的,后来我又拥有了《熔炼》《哈德良回忆录》等作品,我无法言喻对尤瑟纳尔的热爱之情,很多时光里,无论是在长旅和居住中,她的书和博尔赫斯、卡夫卡、纳博科夫等大师的作品,成为我的枕边书和灵魂的方向。 一九九八年,我重温着埃科的作品,同时也重温着但丁的神曲弥漫。读书当然是一种生活方式,当光阴穿梭,我的书架已经越来越紧张,每次搬家时,第一件事情就是寻找墙壁,如果四面墙壁都能装书,这当然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在我书架的上面,不断地增加着新书……感谢翻译家们为我们的阅读所付出的艰辛和努力。当某个夜晚翻开里尔克的诗篇《杜伊若哀歌》或者是《神曲》《荒原》《浮土德》的任何一页时,我的小世界变得如此辽阔,仿佛有巨水铺天盖地地涌来。 二〇〇一年的到来,意味着一个崭新的世纪降临了,意味着我又要迁居了,事先已经准备好了五十多个大大小小的纸箱用来迁居时装书,当我从书架上取书时,书,仿佛大大小小的许多精灵魔兽,正带领着我穿越,每一本书的旧或新都记载着我阅读藏书的时间。我的生活随同书在这个渺茫的世界边缘迁居,我平静地将书架上的书一本本取下来,就像取下了一只只蝴蝶的标本,只不过在书中,每一行句子都是飞翔的,我感觉到它们正带着我飞翔,于是,我看见它们在下楼梯,之后再上楼梯——所有这一切都是悄无声息的飞行,直到它们又落在了新居中的书架上,直到它们再次栖居后飞行。 二〇〇三年之后的又一些年月中,我爱上的另一本书是纳博科夫的《说吧,记忆》,这本书中飞满了从幽暗时光中飞来的蝶翼,毋庸置疑,这是纳博科夫所有作品中我最喜欢的一部作品。之后的许多年里,这本书每次再版,我都是一口气买下几十本,送给亲爱的朋友们来分享。因为分享好书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说吧,记忆》我相信将是一本影响我一生的作品,书中潜游着纳博科夫的那种特有的忧郁气息,仿佛在淡蓝色的捕捉蝴蝶的上空中,飘忽着作家从少年开始的那些心灵迹象,它们时刻处于游离的状态中——带领读者的我去分享那些闪电般过往的时光故事。而《洛丽塔》则是我喜欢的另一本书,它的秘密叙述就像果浆弥漫的过程…… 二〇〇四年,我一直忘记了写下米兰·昆德拉的名字,事实上,早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我就迷恋上了米兰·昆德拉的名字,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开始后的任何一本书都是我反复阅读的世界。昆德拉这个属于作家的名字,本身就是一个符号,只要与这个符号相遇,我都会寻找到在属于作家写作背景中延伸出的叙述。昆德拉的语境之所以迷人,是因为它引领我们全神贯注地通向他的世界,他的语言处境——勾引着在迷惘中继续生活下去的读者群,因为在他的书中有一个个延伸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窗口,你可以从这个窗口,看到我们个体存在的理由,也可以看到生活的景观。昆德拉告诉了我们,活着是艰难的,在艰难中充满了缤纷的哲学和美学的意义。 二〇〇八年后的若干年里,依然是写作读书,依然是围绕着书在辗转中消度时光。在这些年里,我有充分的个人习惯反复地沉浸在一个和几个作家的迷恋和阅读中。在这些闪烁的时光中,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来到了我的阅读中,正像帕慕克所言:“对于现代的世俗化个人来说,要在世界里理解一种更深刻、更渊博的意义,方法之一就是阅读伟大的文学小说。我们在阅读它们时将理解,世界以及我们的心灵拥有不止一个中心。”在简短的时间里,我几乎收藏了从《我的名字叫红》开始的每一本书,其中《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是我非常喜欢的一本书,它就像一阵阵的风铃声下焕散着作家阅读的气息和时光,他写道:“我们阅读小说的时候,意识和心灵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内在的感觉与看电影、看油画、听诗朗诵或者是史诗吟诵有什么不同?传记、电影、诗歌、绘画或童话可以提供给我们的东西,小说也可以时不时地提供给我们。但是,小说这种艺术形式的本真而独特的效果,与其他文字体裁、电影和绘画相比,具有根本的差异。我或许可以展示这种差异,那就是告诉你们,我在年轻时狂热阅读小说的经历以及内心中唤醒的种种复杂意象。”喜欢《黑书》《白色城堡》等作品,洋溢在其中的是作家充满想象力的人生。这是一位我非常喜欢的作家。 二〇〇九年,我到底在阅读哪一位外国作家?这一年,我记得我写了大量的东西,我记得长诗《忧伤的黑麋鹿》的初稿就是在这一年完成的。作为一个写小说也同样写诗歌的作者,很多时候阅读小说要比阅读诗歌更过瘾一些……也许我更喜欢小说中设置的未知性,尤其是当你面对一部长篇时,无疑是面对一次战役和逃亡史,只有宏大的长篇小说可以穷尽人生的悲欢离合,也只有长篇小说的叙述可以尽可能揭开人生的秘密处境。而所有这一切都会在阅读《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追忆逝水年华》《玫瑰之名》《红字》《城堡》《笑忘录》等作品时呈现而出,而当我发现这些不朽的长篇小说也是一部部伟大的史诗时,我的心灵和阅读史贯穿一体,我在反复地阅读他们的书,只有在经历了漫长时间的辗转以后,我才深知,真正的不朽之作品,是陪同你在任何风云翻滚和静水中彻夜不眠的私密伙伴,也是可以让你冥思安魂的梦乡。 二〇一一年以后,我突然喜欢上了另外一位英国作家,他的名字叫麦克尤恩,在一种奇异的时空里,他的作品突然间占据了我的书房,我一口气买下了他所有的翻译本。我读他的小说,从《赎罪》开始,我之前曾看过这部电影,这是我在二八年看的电影,比读他的小说无疑要更早一些——我认为那是一部新浪潮的电影,许多年已经过去了,我仍然可以回味里面的音乐和画面,以及男女主人公的演技,那是一部催泪的电影,从一开始,我就在流泪,而里面的战争背景极其残酷而迷人,在黑、灰的版块中不断地充满人的呼唤。多年以后,我读到了长篇小说《赎罪》,正是从这部小说开始,我真正地开始了读麦克尤恩的小说……简言之,麦克尤恩的小说展现了小说叙事下的另外一种可能,即许多平庸繁芜的生活是怎样改变了我们的命运,生与死并非完全是开始和终结,人生的每一过程在漫不经心中已经拓展和改变了我们的人生。 二〇一二年的前后,阅读生活已经越来越缓慢,就像行走写作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放慢了速度。此刻的读书再也不可能一口气读完,当我每每翻开书时,心灵仿佛在冥冥之中接受某一种暗示——那是从时间繁芜无边中荡来的风系,又像是强大的魔法,潜入我的现实,使我在翻拂一本书时,内心携带着许许多多个人史进入了阅读,这样一来,一本书需要很长时间才可能读完。我再也不可能回到年轻时快速度的阅读,很多时间是好几本书在交叉的阅读之中。二一二年的前后再一次沉浸在《失眠症漫记》《哈扎尔词典》的阅境中……两本书各不相同,却伴随我一次次地度过了迷茫的长夜…… 二〇一三年左右写作仍然在荒漠中穿行着,对我而言,每一次写作似乎都在穿越时光的历程——《米沃什词典》《奥登诗集》等书本伴随着我。偶尔我会写下这样的诗句: 在这温暖的巨波里,我醒来了 旁边没有人,只有松枝,我站起来 看金沙江从峰峦中跃出,是我一生中 最必修的课程,也是因果中 从炼狱到天堂的旅程。尽管如此 我无法将这种心情告诉你,因为在你的 另一个国度里,仇恨像荒草一样开始变黑 我无法让你们走到这个世界,看天空 怎样把一只小鸟训练成为了雄鹰。亲爱的 我无法告诉你,我生活中的快乐和忧伤 怎样从这些细流到巨波的梯形图上 变成曲线,也会饱含玫瑰的爱情 我无法告诉你,枕头上的书卷,就像金沙江的岩石 有着古老先知的预言。我无法告诉你 我在何年何月曾死去过,我曾在树枝的秘露中 又醒来。我无法告诉你,面对一条江流的 细波和巨浪,我的车轮是红色还是蓝白色 我无法告诉你,我正走着的下山的路 是一只小鸟拍击翅腾飞的路,也曾经是一只青果 从青涩幻变为落日枝头的,饱含金色和黄昏的路 我无法告诉你,我将去哪里?我在何处的 房子里安眠?我在哪一座山上的古刹里吟诵经文 诗人是谁?所谓诗人,就是在碎片之上看见月圆心圆的修行者。所谓诗人就是在简朴生活中擦干净碗筷,洗干净了围裙、内衣……寻找母语就像寻找群羊、古刹的执著者,面对苦役就像面对春风细语者。所谓诗人就是人群中的奇数,曲线中的波澜,巨石中的风化岩……所谓诗人就是饱含泪水,止住疼痛者,所谓诗人就是荒原深处摇曳的风铃……就是喑哑的歌吟者…… 二〇一四年,对于外国作家的阅读,继往着我的生活。杜拉斯在《物质生活》中写道:“死亡,死亡降临到自己身上,原本也是一种回忆。就像现时一样。它完完整整已经在这里出现,仿佛是对已经到来的什么回忆,就像是即将来临的回忆,过去年代已经积累了许多春天。春天来临,同时,和我们在一起,有一片绿叶也正待出现。同样,一颗星爆发,发生在一亿七千四百万年前,在地球上看到是在一九八七年二月某一日夜里一个规定的时刻。时间之准确正好是那片绿叶爆芽那一天那个确定的时间。死亡也是这样的现时,这一理式也许人们还没有认识到。”时间有多严酷就有多少人的灵魂在此熔炼,读书和写作一样,通向的是未知和遥远。 二〇一五年初始,我写下的一些诗歌就是我的生活: 天很亮,这是神先的天 泛白的天际间,一条路可以进入夹缝 也可以抵达牛羊成群的村舍。而此际 身后的城,那座有图书馆、银行、监狱和学校的城 通常也被高速公路切割并遮蔽了 很久以来,神告诉我说 图书馆是用来陈列魔法之杖的,那魔法 有巨毒,也有解药,会让人灵魂出窍 银行是用来消磨意志的,在层层叠加的大厦里 住着无以计数的大人,也住着撕毁诺言的小人 监狱则是黑河的彼岸,是赎罪者的荒漠 是拷问灵域的流放地,也是松绑者的自由天下 学校有墨海,尽管墨海只属于东方 但我深信在东西方的尺度里 墨海像恒河一样悠远 而此际,我身前身后已陷入村庄的布局 有可能,我要翻岩走壁,才能历尽这人世 复杂而神秘的宿命。这宿命下 是我看见的屋檐。有可能我要历尽前世今生的 原罪,才可能将天际之间的帷幕揭开 在青瓦的土屋下,是一群狗们的战争 它们用金黄的、黑白的头颈挑衅着 另一群用爪子前来迎战的是一群纯黑色的家族 在这座阳光灿烂的村庄里,洗衣妇站在河边 羊群站在牧羊人身边,鸡妈妈带着小鸡啄食 我和我的灵魂在一起,像铺盖行李样捆起来 继续着在人世间索取一碗水的平静和荡漾 我和我的灵魂在一起,彻夜不分离 继续着在寂寥的有村庄和天际的路中央 索取这些涌到我眼帘下的忧伤和喜悦的真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