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柠:阿来的意思是说,他的文学创作,并不是向北京上海等中心城市看齐,而是从自己心灵中出发,到读者的心灵里去。心与心之间的距离,不是地理学的概念。它们可以很临近也可以很遥远。 文化持续生长和发育到一定程度,就会出现秩序和等级。当这种秩序和等级趋向于稳定的时候,这种文化本身才开始变得稳定和强大起来。但它的缺陷也很明显,那就是文化的同质性,使得它活力不够,排斥异己而趋于僵化。当一个空间之内,有不同的文化秩序同时并存的时候,那个地方就会比较自由而活跃。比如布拉格,东正教、天主教、伊斯兰教等各种不同的宗教混杂在一起。这种混杂,催生了文学艺术的繁荣。 我同时想到了敖德萨,前苏联南部黑海边上的一个边缘城市,多民族、多文化、多语言、多信仰混杂在一起。那里有一个天才的小说家叫巴别尔。作为犹太教徒的他,邻居有天主教徒、东正教徒、伊斯兰教徒等。他从小就会说俄语、英语、法语和德语,也就是说,他大脑里有多个语言系统,一件事情可以用多种语言来表达。蜂拥而至的多语言系统,丰富多样的表达的可能性,不同的价值系统的相遇,使得他一生都在表达上做减法,追求表达的有效和力度,使他成了一位简洁的大师。这种地理学意义上的边缘,因为文化上的多样性、想象空间的自由度,很容易成为文学艺术创造的中心。 文学艺术的发达,跟其他领域的发达所要求的条件是不一样的。有了基本条件,并不意味着这个地方就一定出大作家,一定有可能成为文学中心。还要作家个人的才能支撑。文化背景、文化条件具备了,还需要个人才能的加持。 阿 来:在边疆地区从事文化工作或者文学书写的人,有些时候对自身文化的价值没有信心。我们很少见到本土的一些文学书写,对本土的地理、历史、文化方面做过系统性的研究。大家老觉得文学就是一个字句的文本,在字句之外不用花那么多功夫。文学就是把话说清楚,把话说准确,把话说生动,说得有点风格,就成了。但作为一个边疆地区的人,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还有,对自己身处其中的世界的熟悉程度,都很成问题。我们本地的河怎么流的?湖怎么摆的?山怎么走的?这样基本的地方性知识,都未必能说得清楚。我们对自己的文化缺乏了解,这是第一。 第二,如今已经是全球化时代。我认为,文化全球化更早,至少新文化运动,就是中国人主动通过翻译进入文化全球化的结果。全球化带来了西方美学,一个新的美学规范,这对中国的叙事文学是有帮助的。中国的诗歌散文确实有非常优秀的、源远流长的传统,但我认为中国的叙事文学是不成熟的。现在,我们要进入世界文学,接纳西方的文学经验,跟世界联系起来。 如果我们不解决这两个问题,还在揣摩别人的想法,卖一点我们的风情和奇风异俗,把我们的名字后面加一个括号,标注上某一个民族来发表,恐怕是不行的。在文化领域当中要少一点患得患失,要肯冒险,敢于探索。循规蹈矩是不行的。文学探索当中最关键的就是语言探索。我们这么多独特的语言基因,往往不能转化到规范的中文当中。结果就是被中文规范掉,丧失掉语言价值。将独特的语言基因转移到汉语当中来,这中间存在着边缘语言与中心语言的博弈。 前几年仓央嘉措和纳兰性德很流行。仓央嘉措的讨论,好的观点不多。而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里,专门谈过纳兰性德。从宋到清几乎没有很好的词人,怎么突然出来一个纳兰性德?王国维先生说,因为他跟汉人不一样,他是满人,是自然之人。那时候刚入关不久,甚至还有野气。所以他是以自然之眼观物,跳出了汉族的诗词传统。所以他的词变成了一种具备新鲜感的东西。 我到一个地方,经常会发现那个地方的语言经验已经不在了。有的作家就敢于把方言的表达,经过翻译,挪入到汉语中。当然,你也不能不讲道理,原来的表达规范我们一概不理,那也不行。今天有很多实验性的作家,故意把语言弄得很别扭。我们要善于把边缘语言当中的生活经验、美学感受,带到汉语写作当中来。然而我们总认为表达异域经验,就是表达异质性的生活景观。最后就变成对于风土人情的无节制的描写,甚至编造已经消失的异域风景。 张 柠:我们在北京这样的中心城市,对于语言的使用已经很匮乏。看上去语言很丰富似的,实际上有效的交流很少,或者说受阻。很多基本的词汇,丧失了应有的语义,使得好的词汇本身失效,最终导致了词语的贫乏。特别是在表达真实情感方面,我们的语言真可以说是捉襟见肘。传统意义上表达情感的词汇已经失效了,那该如何表达爱、恨、怜悯、同情、悲伤和喜悦?这些人类最基本的情感,在发达中心城市,你费尽心思、绞尽脑汁都很难有效表达。这时候我看到阿来这样边疆的作家,写少数民族地区的故事,他们的语言特别直白,表达情感直截了当,而且有力、有效。 在发达地区,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交流频频受阻。进入现代社会以来,世界在人心和人心之间设置了种种障碍,这个障碍就是金钱、商品、职务等等。这个世界发明了太多新事物服务于我们的身体,服务于灵魂的事物却越来越少。人类文明发展,一方面积累了很多文明成果,另一方面也造成了很多代价。其中之一,就是人与人之间的表达不直接了,人心与人心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 边疆地区的写作者,相对而言他的心要简单、直接得多。像阿来刚才提到的仓央嘉措的情歌,读过的人都感动。他的修辞其实很简单,直截了当,非常直白,但是却能够直抵你的心灵。为什么边疆地区的作家作品前几年成为了中国文学的亮点?就是这个原因。这是边疆地区的优势。那些前卫的小说家和诗人,探索得很费劲,也确实有才华,但是很多普通读者不能够领略,不能够读懂。他以为他的所有表达都可以抵达我们的心灵。其实不然,他只是陷在语言的自我搏斗中,这种搏斗跟普通人的关系不大。 边疆同时具备文化上的优势,它的文化中有许多不确定的东西,这种不确定性给文学创造注入了很多的活力。我们要找到自身最内核的东西,一方面别人不可替代,它是独特性的;另一方面它可以分享,不是晦涩的、自说自话的,能够进入不同的空间、不同的民族、不同的语种。这样的艺术表达才是有效的。而分享的中介,就是大家彼此都可以懂得的语言。 在多民族的中国,大家能够共享的语言就是现代汉语,因此要求你对现代汉语有一定程度的掌握。但同时,作为作家,你也要有破坏规则的能力和自信。你要把你们民族中活跃的、生长的,而汉语传统中业已枯萎的东西保留下来。 阿 来:照理说我们自己生活在这样一个文化地域当中,应该更容易了解本地、本民族文化有关的作品,但事实却不尽然。抗战时期,一个叫顾彼得的俄国人写了一部《云南史料》,对当时的纳西生活进行了方方面面的书写。“纳西学之父”约瑟夫·洛克也详细研究过古代纳西文化。他写玉龙雪山的地理,写丽江各种宗教传播的情况,都是基于具体地理的考察。今天我们进行文学书写的时候,没有具备他们那样的眼光和发现的能力。可以说他们已经创造了纳西地区的书写传统,而且是用非常现代的方式。我们要从中学到一些方法,了解他们关心什么、不关心什么,更要像他们那样真正了解、热爱当地文化。 这就对我们这样的写作者提出了要求。我自己刚开始写西藏那个地方,发现西藏除了喇嘛就是喇嘛,确实没有以现代方式书写西藏的传统。所以自己的写作有点开天辟地的感觉。汉族的知识分子历来是不太关心边疆的。明代、清代来边疆做官的都是有文化的人,但是很少做实地调查。他们不观察当地地理和动植物,也不研究少数民族生活习性。《云南史料丛刊》中有很多他们留下的史料,但很多篇幅是重复的,普遍对当地一些志怪的东西有兴趣,有点像纪晓岚写《阅微草堂笔记》的样子。实际的科学性考察几乎没有。几百年中,汉族知识分子对这个地方的了解一直没有好好展开。西南联大时期也是这样。抗战迫不得已把这么一大批学者逼到边疆地带,实际是与少数民族发生关系的好机会。但是没有一个学者和知识分子关心、研究少数民族,都在聚精会神地做文章。现在我们对少数民族最感兴趣的就是歌舞跟美食,这些不是少数民族文化的核心,只是蕾丝花边。 越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本地人对自己的文化越要展开研究,同时要借鉴外国人的经验。李霖灿写玉龙雪山,标题就是三个词:雪山、圣府、喇嘛院。跟洛克、顾彼得比较,他的写作是很空的,就是中国的那种抒情散文,写玉龙雪山怎么皎洁、雄壮,而不是爬多少里到什么地方,某地区长了什么树,几月份下雪,几月份开花。没有这类的详细考据。当然,中国文化有中国文化的长处,但是在抒情的同时,付诸一点地理的、科学的知识,这些文化真实的东西,可能对书写是有帮助的。 (本文节选自阿来、张柠在“十月文学居住地·丽江古城”系列文学活动上的对话)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