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六十多岁的时候，因为研究《周易》的共同兴趣，有幸得到一位八十多岁的“老”朋友程石泉先生，可说是一段难得的人生际遇。一九九七年夏天，程先生在美国旧金山的华人城买到我写的《周易阐微》，之后透过航邮和我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成为忘年之友。通过邮件知道石泉先生是我安徽的小同乡，他是歙县篁墩人，我的祖籍在旌德庙首村。他一生钻研《周易》，很精很深，年轻时便对焦里堂的“易学五书”下了很深的功夫，写了一部《雕菰楼易义》，是前人未做过的工作。程先生晚年流寓美国，仍不忘继续易学的研究，写了三部书：《易学新探》、《易辞新诠》和《易学新论》，经我推荐，二○○三年和二○○五年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分两册出版。这些书阐发《周易》的哲学含义，且将西方哲学和科学方面有关的思想勾贯起来，大大的拓宽了《周易》的研究范围。这必须是兼具中西学养才能做到的。通信三年，未曾谋面。二○○○年十月，程先生和他的女弟子台湾东海大学的俞懿娴教授同到济南参加易学会议，这才得到相聚把晤的机会。先生是一位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的长者。对于我的提问，无不恳切回答。记得当时我曾问先生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关于经传关系问题。有一流行的说法以经传是两书，作者不同，时代不同。解经不可依传，要以经解经。我则以为经传不宜分隔，解经不可舍传。程先生同意我的看法，不赞成“以经解经”之说，也不赞成将《易》视为卜筮的工具。他认为必需“以传解经”。因为卦爻辞古老，恐成于周初。所以有《彖》、《象》、《文言》、《系辞》等，从不同之角度予卦爻辞以解释。如果坚持《易》的价值在卜筮，十翼之传便成虚有。如以《易》为一哲学书，且是先秦儒家思想的源头，则十翼之传是通易的锁钥，形上道理之所在。根本上程先生把《周易》视为一部哲学书，不是卜筮用的书，这和我与先师金景芳先生观点是相同的。第二个问题，乾坤在六十四卦中地位问题。我问《系传》、《文言》都极看重乾坤，言“易之蕴”、“易之门”，“乾坤不可见，易或几乎息矣”等等，当如何落实到卦上具体的说？先生持说以“乾”是“时间”，“坤”是“空间”，有何根据？程先生答以《易传》有“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之句。言“知始”实指时间，言“作物”，实指空间也。创化生生不离时空，乾坤实乃宇宙创化生生所必备之两种性能，或者两种功能，具体言之为天地，就其原理而言为阴阳，就其性质而言为刚柔。故《易》谓阴阳合德、刚柔有体、天地交泰，皆指宇宙创化之情。程先生这个独到见解，的确将“乾坤”的底蕴揭露出来，对易学研究而言，意义是重大的。二○○二年六七月间，程先生趁着到北京参加国际学术会议之便，到长春来看我，盘桓多日。他在吉林大学作了一个讲座：“我所知道的国学大师方东美”。因程先生曾是方东美先生早年在南京东南大学的学生，他们两位承中国经学的传统，特别重视《周易》和《尚书》这两部书在中国哲学中的源头地位，这又和我与金景芳师的看法是完全一致的。程先生并一再教我要研习佛学，尤其是大乘佛学华严宗。他认为中国隋唐时代的佛学也是中国学者的智慧结晶，可媲美春秋战国时代的诸子百家之说，希望我对隋唐佛典也感兴趣。 二○○五年六月十八日，程先生在美国遽归道山。他的女弟子俞懿娴立意将他在中西哲学方面的论文编成《中国哲学综论》和《中西哲学合论》两部书，嘱我写序。可是我已在病中，只能简单地说说我与程先生的这段交往，和我对他的一点认识。程先生一向在学界独往独来，对那主张“全盘西化”、“崇洋媚外”的学风，向来不假辞色。他反对疑古思想，对于“五四”时代顾颉刚、胡适、傅斯年等人掀起疑古风潮，深不以为然。他看这些人对中国传统文化一知半解，对于西学也似懂非通。他们怀疑古籍的真实性，不过是摭拾西方学者之唾余，而无实证。程先生也反对因袭错误，因此在纠举古书讹误上也下了不少功夫，写过《论语读训解故》这部书。他晚年在易学、佛学和西学方面都有很深的研究，曾写了一部《思想点滴》的小书。名曰“点滴”，实则思想博大精深，文史哲一体通贯，儒释道三家互摄，而通篇蕴藏着中华文化精神。于西方古哲今贤在在有所批评，指点入里，切中肯綮，读之令我深有同感。程先生虽然兼治西学，但在骨子里是位热爱传统文化的国学大师。他肯定中国文化的伟大、优秀，积极唤起民族自信，更坚定了我一贯的看法。我很赞成程先生，我以晚年能得到这样一位老朋友、好朋友感到非常自豪。如果我的病见好的话，我还要学习盛唐佛学，完成程先生对我的期望。 二○○六年阴历八月中秋后学吕绍纲拜手谨识 于长春吉林大学教师公寓编者序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