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晚唐的唐诗选本来看,多数选本只做断代之选,盛唐不在所选范围,而包括了盛唐诗人的选本,又因为选编者审美趣味所囿,或未选、或少选李白作品。这说明选本只能作为考察文学作品经典化的多种途径之一,而非唯一的途径。 但是,此时李白的经典地位早已确定,已经无法改变,这从此一时期文人的记述与评论可以证明。贞元六年刘全白所撰《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当时李白“诗文亦无定卷,家家有之”(21),影响已经相当广泛,所以白居易说李白的诗是“诗之豪者”,“才矣、奇矣,人不逮矣”。论诗人的才华,论诗的独创性,无人可比李白。又《读李杜诗集因题卷后》云“吟咏流千古,声名动四夷”(22),不仅看到了李白诗的当代影响,也预言了李白诗千古不朽的传世价值。著名诗人韩愈《调张籍》诗亦云“李杜文章在,光芒万丈长”(23),对李白的当世诗名给予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高度评价。此后李白杜甫诗名互有消长,而李白“千古一诗人”(24)、“诗中日月酒中仙”(25)的经典地位已然牢如磐石。 宋代对李白更多了批评之声,批评的向度主要是政治与道德的指责。 在北宋士人中,苏辙对李白的评价比较低。他在《诗病五事》中说:“李白诗类其为人,骏发豪放,华而不实,好事喜名,不知义理之所在也。”(26)从为人和为文两个方面,揭示出李白骏发豪放的特点,但指出李白的诗同其为人一样华而不实,不知何为义理。苏辙所说的义理指的什么呢?也许就是家国之事等内容。无独有偶,王安石编《四家诗选》,李白、杜甫、韩愈和欧阳修入选,但李白居于选诗最后一位。其原因,王安石说得很明白:“太白词语迅快,无疏脱处;然其识污下,诗词十句九句言妇人酒耳。”(27)认为李白的诗多言妇人与酒,见识卑污。这里边的偏见是明显的。且不说文学作品中写入妇人与酒就一定品格不高,而只就李白作品是否十之八九写女人和酒的事实而言,王安石所说也不符合李白作品实际。说李白诗中多酒,是事实;但说其诗中多妇人,就是强为之词。南宋人陈善《扪虱新话》云:“予谓诗者妙思逸想,所寓而已,太白之神气当游戏万物之表,其于诗寓意焉耳,岂以妇人与酒败其志乎?不然,则渊明篇篇有酒,谢安石每游山必携妓,亦可谓之其识不高耶?”(28)陆游《老学庵笔记》则怀疑此非王安石之语:“世言荆公四家诗后李白,以其十首九首说酒及妇人。恐非荆公之言。白诗乐府外,及妇人者实少,言酒固多,比之陶渊明辈,亦未为过。此乃读白诗未熟者妄立此论耳。”(29)怀疑此论非出自王安石,似乎没有证据。但从王安石这些评价看,他批评李白,着眼于道德的标准。 南宋时期,一些士人对李白的评价越发低下,而且溢出了道德的范围,重在社稷苍生等政治的评判。赵次公《杜工部草堂记》云:“至李杜,号诗人之雄。而白之诗,多在于风月草木之间、神仙虚无之说,亦何补于教化哉!”(30)罗大经亦云:“李太白当王室多难、海宇横溃之日,作为歌诗,不过豪侠使气,狂醉于花月之间耳。社稷苍生曾不系其心胸,其视杜少陵之忧国忧民,岂可同年语哉。”(31)李杜比较,抑李扬杜,始于中唐,到南宋更甚,其价值取向就是苍生社稷。应该注意的是,唐宋士人从苍生社稷的视角审视并批评李白之时,也正是以同一视角经典化杜甫的过程。 当然,也有从儒家伦理角度肯定李白诗歌的评论,葛立方《韵语阳秋》分别以“虑君臣之义不笃”“虑父子之义不笃”“虑兄弟之义不笃”“虑朋友之义不笃”“虑夫妇之情不笃”(32)等儒家的三纲五常规范李白的诗歌,试图以此确立李白诗歌的价值,但同从教化、家国出发否定李白诗歌价值的路数一样,都未能揭示李白诗歌作为经典的真正价值。 两宋时期,士人对李白的批评尽管多起来,但是李白的经典地位不仅没有被撼动,反而进一步得到肯定,并明确提出李白诗即是诗的经典。李纲《书四家诗选后》:“然则四家者,其诗之六经乎?于体无所不备,而测之益深,穷之益远。”(33)把李白诗比之为六经,实际上就是树立李白诗的经典地位。此类的评价到南宋更加多起来。朱熹说:“作诗先用看李、杜,如士人治本经。本既立,次第方可看苏、黄以次诸家诗。”(34)学李、杜诗如学六经,也是强调李白诗的经典意义。严羽《沧浪诗话·诗辨》亦作如是说:“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35)显然都把李白视为诗歌的经典了。 李白经典地位的进一步确立,首先表现为宋代士人以李白诗为学习的典范。经典的最初意义就在其为学习的典范,所以考察某一诗人经典地位的确立,从后人的模拟学习入手,当为重要途径。陆游《澹斋居士诗序》云:“苏武、李陵、陶潜、谢灵运、杜甫、李白,激于不能自已,故其诗为百代法。”(36)北宋著名文人欧阳修、梅尧臣、王安石、苏轼、黄庭坚都学习过李白诗(37)。更有甚者,郭祥正或追和李白诗、或用李白韵所作诗竟然多达数十首。欧阳修推崇李白诗“天才自放”,其《李白杜甫诗优劣说》云:“‘落日欲没岘山西,倒著接花下迷。襄阳小儿齐拍手,拦街争唱《白铜鞮》,’此常言也。至于‘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然后见其横放。其所以警动千古者,固不在此也。杜甫于白得其一节,而精强过之。至于天才自放,非甫可到也。”(38)认为李白诗之过人处、警动千古者,在其天才自放,此非杜甫所能及。而其所作《读李白集效其体》《庐山高赠同年刘中允归南康》,也都是学习李白乐府歌行之作。王安石虽然从政治的视角出发,批评李白识见污下,但是他还是欣赏李白的“豪俊”之才,认为“白之歌诗,豪放飘逸,人所莫及”(39)。唐宋著名诗人之多,何止几十位,王安石只选四位,李白即入选,说明王安石尽管对李白有微词,却不能不承认李白的经典地位。 作家作品的经典化,主要是在作品传播过程中完成的,因此考察作家作品的流传情况,也是研究作家作品经典化的重要途径。宋人对于李白经典化的另一贡献,是李白文集的刊刻流布。李白文集的编撰始于唐代,一为魏颢编《李翰林集》,一为李阳冰编《草堂集》。二人编李白集,均来自李白的委托。这两个本子在宋代皆有流传。在宋代,编成流传的李白集至少有五个。北宋乐史在李阳冰《草堂集》的基础之上,编成《李翰林集》和《李翰林别集》:“李翰林歌诗,李阳冰纂为《草堂集》十卷,史又别收歌诗十卷,与《草堂集》互有得失,因校勘排为二十卷,号曰《李翰林集》。今于三馆中得李白赋序表赞书颂等,亦排为十卷,号曰《李翰林别集》。”(40)神宗熙宁间,宋敏求在乐史《李翰林集》基础上,加入王溥藏李白诗集和唐魏万编《李翰林集》及唐类诗诸编中所载李白作品等,编为《李太白文集》。其后,曾巩依据宋敏求本,“考其先后而次第之”,作了初步的编年。元丰三年,由苏州太守晏知止交毛渐刊刻,是为李白文集的首个刻本。从唐写本到宋刻本,其意义不仅在于李白集终于有了定本,更重要的是李白的作品化身千百,有了获得更广大读者阅读、学习与评价的可能。北宋年间又有据此本翻刻的蜀本。南宋年间,有当涂本《李太白集》、咸淳刊本《李翰林集》(41)。南宋时期,还出现了李白诗集的第一个注本,即杨齐贤的《集注李白诗》,此本经元萧士赟补注刊刻,即今所见《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宋代李白集的传播,虽然无法与千家注杜的局面相比,但正是在宋代,有了第一个李白集的刻本,也有了第一部李白集的注本。而这两个本子,成为后代流传最广、影响很大的本子。 宋代编有诸多唐诗选本,惜多失传。如影响甚大的王安石《四家诗选》已经失传,所收李白哪些诗不得而知。存世可见的几部唐诗选本中,王安石《唐百家诗选》、南宋赵蕃与韩淲编《章泉、涧泉二先生选唐诗》、周弼辑《唐贤三体诗法》、赵师秀辑《众妙集》等,都未收李白诗。洪迈辑《万首唐人绝句》收李白绝句142首,几乎收尽了李白绝句,因此不具备选诗的意义(42)。但是,北宋间的两部诗文总集《文苑英华》和《唐文粹》却都以大量篇幅收入李白诗。李昉等人编《文苑英华》,收入李白诗129首,许多经典之作都在其列。其后姚铉编《唐文粹》,收李白诗67首,李白经典之作《蜀道难》《行路难》《梁甫吟》等名篇亦列其选。这样的选本,通过唐诗编选不仅加速了李白诗歌的传播从而巩固了经典地位,同时在对其作品的删汰去取过程中也促进了李白诗篇的经典化。 宋人对李白经典化的重要贡献,是对李白诗歌经典意义的发掘与提炼。苏轼模仿过李白的诗,因此感慨李白诗殊不易学:“李白诗飘逸绝尘,而伤于易。学之者又不至,玉川子是也。”(43)对李白的评价,苏轼与其弟苏辙有很大不同。在李白诗歌经典化历程中,苏轼对李白的评价,其价值取向极为关键。苏轼在《李太白碑阴记》中说:“李太白,狂士也。又尝失节于永王璘,此岂济世之人哉!而毕文简公以王佐期之,不亦过乎?曰:士固有大言而无实、虚名不适于用者,然不可以此料天下士。士以气为主。方高力士用事,公卿大夫争事之,而太白使脱靴殿上,固以气盖天下矣。使之得志,必不肯附权幸以取容,岂肯从君于昏乎!夏侯湛赞东方生云:开济明豁,包含宏大。陵轹卿相,嘲哂豪杰。笼罩靡前,跆籍贵势。出不休显,贱不忧戚。戏万乘若僚友,视俦列如草芥。雄节迈伦,高气盖世。可谓拔乎其萃,游方之外者也。吾于太白亦云。太白之从永王璘,当由迫胁。不然,璘之狂肆寝陋,虽庸人知其必败也。太白识郭子仪之为人杰,而不能知璘之无成,此理之必不然者也。吾不可以不辩。”(《苏轼全集校注》,第11册,第1092页)有的文章,只看了苏轼碑记的前两句,就说苏轼贬抑李白,颇为荒唐。其实此文对李白作为士人的豪气给予了高度评价。虽然苏轼不赞成毕士安把李白视为王佐之才,但也否定了宋人对李白识见浅陋的评价。因为敬爱之深,苏轼甚至对李白从永王璘之事,也给予辩解,认为不是李白识见不高,而是来自永王的胁迫。所谓“士固有大言而无实、虚名不适于用者,然不可以此料天下士”,会使人自然联想到其弟苏辙对李白“华而不实,好事喜名”的评价,虽然不能说就是针对苏辙而言,但所指当是其时同类的评价李白的言论。 苏轼论李白之于李白经典化的重要性,在于对李白经典价值的凝练。宋人批评李白,集中在他为人华而不实,不能济世;诗歌不关社稷苍生,无补教化。苏轼指出:李白大言无用、不适于用是事实。但是李白作为天下士的意义,不在此处,而在于他作为士人的自重与自负,在于他不取容权幸、陵轹卿相、嘲哂豪杰的雄迈绝伦气节。对于李白士节的重视,不独苏轼,两宋之交的名臣李纲亦是如此,其《读李白集戏用奴字韵》云:“谪仙英豪盖一世,醉使力士如使奴。当时左右悉佞谀,惊怪懭怯应逃逋。”(44)又《读四家诗选》:“谪仙乃天人,薄游人世间。词章号俊逸,迈往有英气。明皇重其名,召见如绮季。万乘尚僚友,公卿何芥蒂。脱靴使将军,故耳非为醉。乞身归旧隐,来去同一戏。”(45)他所欣赏的就是李白戏万乘若僚友、视同侪如草芥的士人豪气和来去不以为意的飘然个性。自唐以来,李白的狂傲人格,就不断得到揭示。杜甫用“天子呼来不上船”的酒仙形象描述李白的狂傲,贺知章呼之为“谪仙人”,殷璠概括为“志不拘检”。然而,只有在两宋的士人如苏轼、李纲这里,李白狂傲的内涵才得到具体的揭示,其意义也得到更深刻的阐释。 (责任编辑:admin) |